第5章 南岭往事(五)

冯计的那位军师阚未,依旧孜孜不倦提供新鲜的计策。

王氏兄弟则越来越不耐烦,拍着桌子叫道:“海丰为何一去不返?不会吓得迷了路吧。”他们是典型的南方武将,从不坐以待毙。他们也是天生的猎犬,仰仗主人的号令进攻或防守。如果突然多了几个主人,或是认不清主人是谁,他们立刻自乱阵脚。

中秋那晚,众人围着篝火坐了一休。我有点惊讶这番处境中,他们依旧愿意促膝谈心。

冯计喝多后,赤着胳膊抡起铁枪挥舞。他那套野蛮自私的本性更讨人喜欢,至少我这么觉得。王琮虽然不敢酩酊大醉,可他喜欢搂着人唱歌。他们兄弟二人面容英俊,又年少得意,想来在平阳城有一屋娇妻美妾。可惜如今搂不到美人,只能搂着郭池。

当晚一轮满月当空,只剩母亲和我坐在营中。

我笑道:“郭校尉的本领真是谁也学不到。他能像盐那么快去溶进大海。”

母亲道:“单立,你没有必要学这些,所以也不用羡慕他。”

“母亲,你不能认为我变成这副模样是你教导的成果。”我不满地说着,“也许是我本性如此,不近人情。而且这决不是什么优点。若是把他和我扔在邺城的大街上,他更有生存的可能呢。”

母亲的目光制止我说下去。

“好吧,你生气了。”我说,“你不该生我的气。现在我又惶恐又良心不安,正需要人的安慰。”

中秋过后,太师仍然没有强硬攻城。我对他一直佩服,他总能不费一兵一刃就把危机化于无形。两军对峙一月,城内城外都不满意。更有趣的两边均是自家军队,彼此认识,还有城内托城外带瓜果蔬菜进来解暑的。大家都希望将军和大师能和解,他们也能各自回家。

太师捎来口信,要见冯计。

冯计破口大骂:“我不见他!他要么撤军,放我们一条活路,要么鱼死网破,我们黄泉路上再见。”

王琮沉不住气,眼神不时瞟向我。他弟弟咳嗽了几声,似对他兄长有怨言。仿佛埋怨他不在平阳太平度日,非要在此处自寻烦恼。

王琮说道:“事已至此,互相埋怨有何用?太师下手太快太狠,等着我们喘口气,已被他围得水泄不通。真要放手一战,我们未必会输。只怕拖得越久,军心不稳,于我们越不利。”

我赞同道:“没错,当年他也是这样围攻平阳城。几百面战鼓日夜啰噪,平阳未战已怯。后来我明白,战场上的胜败只是时机的抉择,无所谓谁强谁弱。”

冯计沉吟道:“公子劝我尽快决战么?”

我看了一眼阚未,他用颇为不屑的眼神紧紧瞪着我。

我笑道:“将军,时机未到。粮草还在路上。”

说道此处,冯计又大怒:“这个海丰真是混帐。公子,若我们能侥幸逃出,我劝你重新整肃你们中丘的兵部。他们没有一个靠得住,而且见到血就脚软。”

王琮打断他的话:“那么现在怎么办?总也商议不出一个对策来。”

我摸着茶柄,对冯计慢慢说道:“如今先稳住太师。将军,既然他想见你,你也可听听他的条件。”

冯计有点惊愕。我看着他身后阚未:“先生,我说的对不对?”

冯计冲我笑道:“公子,你胆子可不小。你不怕我倒戈太师,把你绑在城门口,祭奠死去的那些兄弟吗?”

阚未出声:“将军,我们该见见太师。地点可在通平阳的官道上,只要太师愿意来。”

邺城以西是一片连绵的小山丘。山丘在洛水一侧,春夏时节景色秀丽。山丘间夹着一条走道,连通平阳与邺城。我们一行人走到关口时,一个老伯正在收拾茶水摊。

他告诉我们,一起战事,这里的人都走光了。

太师同我们约在正午,官道连接洛水的渡口有一座碧波台,可以看见洛水最迤逦的景色。

阚未道:“还有几里路要走,是否选几千人带上。”

郭池阻止道:“此处是我们的领地,不用亮兵器吓唬人。”

这日天气晴朗,叫人心情舒畅。冯计走在最前方,不似前几天的烦躁,同我谈起心来。

“公子在王宫住了这么多年,若是和太师交手,会有几成胜算?”

太师对我来说总是个迷,我想应该没有胜算。

冯计笑起来。

“可他老了。年纪大的人,对许多事都无所谓。”

我问道:“你是说他会放过我们?”

“是我们,但不是你。”冯计眯起眼睛,“他不会再信任我们,但会留条活路给我。你就不同,他要逮到你,就是——”

他在脖子上做了个手势。

我笑道:“我还以为年纪大的人怕血。”

我们转入一个山谷,冯计勒住马绳,说:“还有三里路就到了。”

“所以现在我们只能同进同退。”他继续刚才的话题,“不过公子放心,若我真的战败于此,会放你一条生路。平阳你不能再去了,可外面天高水阔,随便去哪里安生都好。”

他原以为我会感谢他,没料到我竟面无表情。

幽谷很深,可以听到洛水的支流在远处汩汩作响。郭池策马而上,站立在我的身旁。

突然冯计的黑马嗷叫,在空阔的山谷里惊心动魄。立刻几十枚利箭从天而降,如疾风唰唰掠过耳边。

一行十几人瞬间大乱。

“谁在放箭?”受惊的马蹄四处乱窜。

郭池大叫:“被太师伏击了,进山谷避难。”

王琮冲上来。又是一阵利箭。

阚未在后面叫道:“保护将军!”

可惜人人都难自保。除了王琮和阚未,冯计只带了十个随从。

王琮左臂中箭,在侍卫保护下退到郭池身旁。

“太师为何如此做?”

冯计大怒,凶恶的眼神如山谷里的困兽。

“庄老怪,你出来!咱们较量一番。”

他一吆喝,箭像长了眼睛般射过来。

王琮还算镇定,略一思索,道:“将军,太师不可能带大队进来。这阵乱箭是要我们的命,可谷外的人不会超过百名。”

阚未被箭阵挡住了,大叫:“将军,我们的大军就在关口。叫人来接应。”

郭池一挥手:“我去!”

我们所处的地点两面围山,箭阵只是片刻时间,立刻被逼到两山交接的凹陷处。

王琮扯下尸体身上的盔甲,仍给郭池。

“我护你出去。”

阚未叫道:“王琮,你这个傻子!先护将军出去。”

王琮迟疑片刻,再一抬头,半圆形的两面山丘上全插满了太师的徽旗。矫健的白虎蔚然飘立,迎风啸喝。

冯计拔出剑,调转马头,直视面前的出口:“生死由命,大家跟我杀出去。”

他刚说完,白旗后立即射出一支箭,分毫不差插入他的胸口。

阚未惨叫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

王琮跌跌撞撞,爬到冯计身旁。

冯计满身是血,一把揪住王琮的胳膊,不知是惊怒还是迷惑,重重喘着气。

王琮跪在一旁痛哭。

突然冯计朝他悲痛一笑,一口气吐出,合上了两眼。

郭池跑到我身边。谷外马蹄渐重,王玫已带大军赶到。

“怎么回事?将军——”他左右环顾,像是比我们更受了震动。

我拔出射在壁岩上的长箭。

“太师一定还在附近。你们封住官道,沿洛水仔细搜查。他手下有几百精锐,擅长用箭。你们别靠近,直接远处射杀。”

王玫靠在墙上,一时不能回神。

他哥哥哭道:“太师果然绝情,骗我们来此处,想一网打尽。”

我朝呆呆的王玫冷笑:“将军不会吓傻了吧。如果这次你擒不住太师,也是今天冯将军这番下场。”

王玫凛然一震。

郭池拍着他的肩膀:“我同你一起去。”

王玫像是醍醐灌顶,立刻带人绝尘而去。

王琮抬头问道:“如今该怎么办?”

“先回大营。”我巡视四周,跟着我们的十名侍卫全死了,“好好安葬了将军。”

王琮命人将遗体般去车上,自己也木然坐在一旁。

我清点了王玫留下的人数,扶起重伤的阚未。

“阚先生,同我坐一辆车吧。”

他胸骨被折了好几根,一句话也说不出。

突然王玫又冲过来:“公子,我弟弟这么追捕,会不会又遭太师暗算?”

我皱眉道:“放心,你弟弟不会吃亏。我倒担心让太师溜了。”

冯计的死忠者有不少,不亲眼看见我还不信。王琮扶棺柩回营时,十有**的人都痛哭流涕。中丘的大将举行国葬都没那么风光。我不仅啧啧称奇,难怪南岭的男子视军职为毕生的职业。

将军在三天后下葬,可惜碑文题字有些困难。不能再用南岭的诰封,可单单冯计二字又实在难以服众。

母亲说:“冯将军早已为中丘所用,为何要一个南岭诰封的名号?”

王琮道:“极是。我们早已效忠公子,已不是南岭的军队了。”

那晚烛辉耀动,明月清空。母亲在几万人的注视下端雅庄肃,迎风而立。

冯计的棺柩横卧在中心,仿佛是众人宣誓的鉴证。

母亲封冯计为中丘一品大将军,子女封地袭爵。

王琮带着几万名部下齐身叩拜,军号声撩亮星空。

我看了一会,转身回帐。

郭池已归,告诉我未找到太师。

我站起来,激动地在帐内走来走去。

“你确定找仔细了?碧波台周围所有的小路?”

郭池禀告道:“公子,太师要么根本没来,要么在封路前已离开。”

“他一定来过。”我烦躁地叫道,“可是听到风声就跑了。一把年纪,竟能跑这么快!”

郭池不敢出声。

“这下好了,我们要在邺城上演厮杀战了。天晓得我看到尸体就想吐。”我冷静一些后,又说:“让海丰明天回来吧。有时候我也幻想和太师来场面对面的决斗,这下终于如愿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宁得岁岁吵

不小心与嫡姐换亲后

我在虫族监狱写小说

道姑小王妃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兰陵调
连载中喻斑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