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宫世家(一)

待嫁的那位姐姐闺名佑珍,是父亲亲自取的,他应该很疼爱她吧。她坐在木箱子上颠簸,发髻难免碰到车顶棚,没一会发髻便散了。我对她笑嘻嘻道:“姐姐,坐着木板挺舒服的吧。”见她不理,又说:“你腰板儿挺得真直啊,怪不得嬷嬷常夸你,条儿顺。”

哎,要是我能长成佑珍姐姐那样就好了。我自顾自地幻想,千万不能像旁边的阿楚姐姐啊。

佑珍和阿楚聊起旧宅琐事,比如嬷嬷们教的针织花样都过时了,比如周老师多么严厉刻板,比如茶水饭菜简陋。这些都不是我爱听的,没一会便在车上睡着了。

我家的老宅在一片山茶园里,气候温热的时候,可以看见漫山遍野的山茶花。祖奶奶家经营着本地几乎所有的山茶树,曾是乌潭镇的首富。祖爷爷打的一手好算盘,家祠里供的一把鎏金算盘,一颗颗珠子乌溜光亮,他当年两手拨弄着木珠儿,让南宫氏在本地立稳了脚跟。只是但凡有立业的祖辈,便有败家的子孙。我的爷爷不遑多让,一把豪赌输掉了几座茶园。再接再厉几年,留给父亲的只剩下落魄的老宅。那间老宅是祖奶奶的嫁妆,宛如陈旧的樟木箱子,静静蹲踞在乌潭镇的一隅。

十岁那年,我就对这里感到厌烦。我觉得自己有无限精力,可以撑开樟木箱子,去看看没有山茶花的世界。书塾还不够远,我渴望去更远的地方。佑珍姐姐终于出嫁了,可我一点都不羡慕。父亲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是交付了一件大事。我有些害怕,怕那也是自己的结局。

我小心翼翼隐藏着心事。有一日父亲提着一封信,意味深长地说:“我的小宝贝,你可是要长出息了。”

他说着话时,正是晚饭前落座那会儿。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把脸颊转到一侧:“爹爹,你瞧瞧,阿楚姐姐把我的脸给划了。”

父亲立刻走过来,瞧见上面的划痕,就生气数落起嬷嬷们来。

“将来给夫家瞧见,可伤了南宫家的体面。”这大概是他立刻想到的。

阿楚控诉道:“阿爹,是她先抢我的小蛐儿的;她抢了又不玩,还给弄死了。”

我拿手捂脸,朝她眨眨眼:“谁要那东西,怪脏的。“

阿楚从木凳上一蹦而下,追着我要打。父亲更加生气,让婆子们把我俩分开。他那一掌拍在桌上,指着信说:“周老师还指明要好好教导你,我真没看出来你们哪个能指望将来的。”

阿楚踢了我肚子几下,我正拼了命要踢回去,一听到是周老师的信,就挣脱了婆子跑过去。

信封里有张五色花笺,以正楷写着:乌潭南宫籁幼女,性敏慧,情善真;推至雍州本院,育德衍才。下方盖着旧宅书塾的章戳,以及周勍两字。

父亲说:“周老师推荐你去雍州本家进学,那可是离皇家一步地的地方。”

果真如此么,我心中大喜。看着爹爹得意的脸色,那应该是个好地方。

阿楚也感觉到了,立刻说:“我也要去。”

雍州是南宫世家的繁盛根基之地,历代入宫的女子皆从那里挑选。本家为表示公平,允诺各地族亲,凡有出色的女孩,经当地书塾举荐也可入京。

不知道周老先生为何要举荐我,我从来不是他描述的那样美好。比如阿楚就背后骂我“磨人精”;书塾的老嬷嬷们说我“古怪”,她们都喜欢温柔知礼的佑珍姐姐;日夜读书,也不是真心喜欢,只是盼着被人夸赞,好显得与众不同。周老师就这样被骗了,用他几十年的名望保举了一个古怪的女孩。

阿楚愤愤不平,大概女子之间才能互相看透其本质。她说我在书塾里靠着作怪卖弄才得到的举荐,游说爹爹别让我去雍州,免得得罪本家亲戚。

我登时大怒,气得脸通红,她要坏了我的好事,我也不会让她好过。哪知家中女眷都纷纷说:“现今外头兵荒马乱,雍州一定不太平。孩子这么小,怎好远行。”这下父亲真的犹豫起来,为现实的担忧胜过了他的虚荣心。南岭大军虽然撤出了皇城,但是各地流匪盗寇不少。南宫世家与皇室的渊源世人皆知,怕是雍州本家也遭了罪。他想到这层,骨子里的热血突然翻腾起来。

“这帮蛮子,若是打到这来,我一定与他们同归于尽。”

父亲天生一副俊美的容貌,一大爱好是唱小乌巷子戏,常常如痴如醉,忘了茶园外的世间事。可是庆禧十三年,他却清醒了一回。

“爹爹,”我扯着他的袖子,好把他的思绪扯回来,“爹爹,周老师呢?我可以和他一起去的。”

“好孩子,现在不好去雍州。”他有些沉痛,“哎,今上忧郁成疾,储君又被掳去蛮帮。国将不国,我们家与皇室从来共荣辱,只怕本家那边…”

他没有说完,我却大失所望。不能去雍州,不能出人头地,整个冬天我都恹恹的。冬至那天,清明寺打了丧钟。沉闷的钟声从风雪中传来,那位忧郁成疾主君没有熬过冬天,去世了。

我们都换上丧服。大门口的琉璃灯笼给缠上白绢,黑夜中剩下一盏朦胧的烛火,父亲说这是为逝者引路。那年冬天极安静,除夕夜里滴滴答答下了雨,清晨廊檐上就挂着一排冰棱。越来越冷,我给书塾写了几封信,盼着周老师回去的话能收到。

那年初四的晚上,我正对着烛台剪窗花,忽听得大门被敲得大响。因为正是国丧,各户各家停了拜年,炮竹也收了起来,大家都早早睡了。我幼稚的心思想到,一定是周老师的回信。于是立刻套上鞋跑出来,外头地上都是雪,凛冽的风冻得我一个激灵。

因为长辈们都睡了,我头一个跑到大门口。那会儿我已经感觉到不是周老师的回信了,可是大门口的人没有走。我打开门栓,看见一个穿着深色棉服的人,身后的马正抖擞着脖子。

这时父亲已披着衣服跑出来,小门外睡在厢房的管家点了灯也走过来。

那人说:“可是乌潭南宫府邸?”

我就说:“对啊,你是谁?”

那人随即拿出一份信:“请转交家翁南宫籁。”他说完后,就上马走了。

父亲赶到身后,一把抱起我,怒喝道:“小冰,不可随便给人开门。”他那模样真凶啊,我从未见过,不仅生气还非常紧张。

我有点害怕,递过信。管家提着灯回来,说方才那人走远了,没有看见其他人。父亲展开信,借着幽暗不明的烛光,我看到信上写着:国丧之后,主宅焚毁,家父罹难。请族兄各自避祸,女眷暂迁巴陵小仓。雍州南宫简。

“罹难是什么?”我似懂非懂。

父亲说:“就是和今上一样,去天上了。”他拿着信,想去告诉其他人,却在雪地踉跄了一步。

后来我才知道,罹难的是庆禧朝南宫氏的主人南宫冒。庆禧十三年,他被婆娑人砍了脑袋,脑袋给挂在烧坏的住宅大梁上。后来当地的流匪进来偷东西,又一箭射了下来。

父亲吓坏了。他把几房姬妾都叫起来,让她们第二天一早都去乡下的庄子里。家中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父亲唱戏时珍藏的珠罗纱都拖去地窖了;祖奶奶留下几件金簪和玉饰,都包好塞进行囊。父亲说,让阿楚姐姐和我去巴陵。

我可不愿意去投靠大姐姐。那夜里阴沉沉的,只有晃动的烛光和女人们急切惊慌的脚步。阿楚姐姐也不肯走,她听了家中女眷议论,说乌潭远离皇城地方偏僻,战事纷乱不会惹到我们。

父亲把我和阿楚叫道面前,站在烛光明亮的地方:“你们要记得,自己是南宫家的女儿;言行举止,都心系家族荣誉。”他给我们一人一把鎏金鞘的小弯刀,“收好。若落入他人之手,你俩不可苟活。”

阿楚大哭起来。她是主母的亲生女儿,自幼被家中娇养,恐怕做不了抹脖子的事情。

我拔出小刀,刀刃闪着森森寒意。既然是南宫家的女儿,就不能白白死去。

父亲一把握住我颤抖的小手,痛楚地说:“小冰,你那么机灵的孩子…等到了小仓,阿爹一定…”

他未说完,只听远处一声炸响,仿佛是清明寺的丧钟从天坠地。我们惊疑片刻,接着又听到踢踏马蹄声,由远入近。附近的村户都醒了,山茶园的村民纷纷跑出来,有人呵斥,也有人叫喊。马蹄声越来越近,伴着刺耳的铃铛,一夜冲刷了乌潭几十年来寂静。

我听得最清楚的一句。

“诛杀南宫氏。奉天昭命,诛杀佞臣南宫氏。”

谁要杀我们,为何要杀我们。恐惧淹没黑夜,铜铃声恍若符咒,要让所有人坠入地狱。

父亲把我和阿楚塞进马车,阿楚死死拽着父亲的衣袖。“爹爹,你怎么不上车?”

阿楚的阿娘也很早过世,她只有爹爹。

身后的打杀声越来越近,父亲把几件行李也塞了上来。老管家调整马头,我看父亲没有上车。

阿楚见势也要下去,父亲挡住车门。我瞧见远处熊熊火光,大声叫道:“阿爹,你会死的。”

阿楚拧着他的手指不肯放,父亲哄着我们:“爹爹要去安置其他人呢。阿楚在南巷的外婆,她可走不了路。还有元宝一家,元宝对你们好不好?”他看着我,“爹爹若是不去,他们可要遭罪了。”

对啊,元宝一家要被我们连累了;还有,旧宅书塾,我的眼泪突然哗哗直流。

阿楚在惊惧中晕了过去。父亲嘱咐了管家几句,我们一路东行。

那天晚上,我在马车上看着自家的老宅在大火里瓦解,山茶园也付之一炬。阿楚说爹爹是不会死的,家中有地窖也有密室,他可以躲进去。救了元宝一家,救了所有人,他就能躲进去了。可我明白他是死了,杀身成仁,那是周老师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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