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清一掌拍上她头,“妄动无名。去,将《玉清经》默一遍。”
“啊又是抄经。”萧琰心中憋着事,倒没像平常罚抄经时在书榻上打滚耍赖,只嘟嚷一句就起身。
她从书架底下取出两个沉沉的铁镯子套手腕上,走到书案前蹲马步,研墨铺纸,悬腕而书。
《太上玉清经》在她脑中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从四岁时起,每回做错事,母亲都罚她抄这部经,说让她清心,澹泊,宁静致远。
宁、静她没有学着,但自认清心得了,纯心一念,心净无杂。母亲说心中要有方寸,她就是坚守这个方寸,嗯心定以致远……还有,书法也练出来了。
初习钟太傅楷书三年,母亲说她得清劲不得简静;又习王右军楷书三年,母亲说得其优美而逊飘逸,旷达少了两分,说她心念不通达,再习也枉然;遂今年又习柳少师的字,铁镯子就是这时戴上的。
大唐柳少师的字正气浩然,骨力遒劲,萧琰觉得比之钟王,更合自己的意,心正浩然,直道而行。这是她的清静。萧琰一边写一边默念:
“……太上清静,不役於心,不劳於身。心不烦而能灵,身不劳而能生。生灵合并,无种不成。所谓不作而成,不为自生。道常无为,无所不为。……”
心、意、神、志,随着经文的每一个字融于笔端,又顺着腕脉流动全身。
那些郁愤憋闷的心绪都平息下去,归为一片澄空的清静。
……
青庐内,新人正行婚礼。
青庐是帐庐,按大唐士族的婚俗,必须在宅内西南角择吉地建庐帐,新婚夫妇交拜、行同牢合巹礼都是在庐帐内,称“青庐”就是寓天地为庐、夫妻情义长青之意。此时庐内观礼的亲戚宾朋超过三百多人,却一点不逼仄,因搭庐之地是在国公府的马球场,莫说容纳三百人的帐篷,就是再搭一座三百人的帐篷也容得下。
新人行过同牢礼,左右并坐在庐内北面的榻上。
新郎坐的“榻”却不是榻,而是一辆华丽精致的轮椅,穿着爵弁婚服,年方及冠,容貌俊美,气质清贵,只容色苍白,显得有些羸弱。不过,一些大唐贵女就喜欢这种清雅文弱的美男子,宾席上就有好几个腰佩华丽仪刀的贵女盯着新郎错不开目。
新妇穿着绯色钗钿重缘礼衣,坐在新郎右边的锦幔榻上。行同牢礼之前,新郎吟了三首却扇诗,新妇遮面的琏幕已经取下,现出她的朱唇玉额,容色清艳如霜,即使大婚中一双眸子也寒冽如初雪。
新人吃过盛肉的同牢盘,就要受踏贺礼。先是新郎已婚的兄长和堂兄踏歌一曲《贺新郎》,表达对兄弟成家的祝贺;然后是新郎的姊妹嫂嫂堂嫂们踏歌一曲《喜人心》,表达对新妇加入大家庭的欢迎。
萧琤远远的听见青庐里奏响《贺新郎》的开调,心道一声“糟”,这会进去已经晚了,反而招惹众人注目。心念一转,掉头便往另一头奔去,胜飞苦着眉跟上。
一曲《喜人心》毕,踏歌进入高.潮,来自河西各族——铁勒、吐谷浑、回纥、鲜卑、粟特、龟兹的贵人,以及西南相邻的吐蕃王朝的贵人都热情起身,下场踏歌,表达对新人的祝贺。青庐内不时响起宾客们轰然的喝彩声,热闹欢腾之极。
萧琤这时才带着僮仆从帐角悄然进入,果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跪坐在国公夫人身后的侍女却一直注意着帐庐门口,见十四郎君闪身进来,便倾身附前低语禀了一句。
一身华贵仪态雍容的安平公主脸上笑容不变,只眼角一道余光睇过去:萧十四,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萧琤正猫着腰往帐庐前面挪,忽然心中一抖,抬首便见母亲一道目光扫过来,吓得缩了下脖子,心道:惨了惨了,被发现了,明日铁定又要跪佛堂抄经了!顿时觉得膝盖骨作疼,脑门发昏,手发麻,心中大骂混蛋萧十七,将这笔账又记萧琰头上。
萧琤坐到自己的席位上,大哥萧璋回头朝他笑了一笑,萧琤只傲着脸;小弟萧玳横眉朝他冷笑,萧琤下巴一抬,瞪了过去:敢讥笑你阿兄,皮痒了!
萧玳毫不示弱瞪了回来,右手在鞓带仪刀上拍了一记,挑衅的呲了下牙。
兄弟俩互相瞪眼挑衅,便听满堂喝彩。
踏歌结束了。
傧相上前,为一对新人剖分匏瓜,行合卺酒之礼。
饮过合巹酒,新郎新妇被迎出青庐,至青庐左侧的帷帐前行拜堂礼。
拜堂礼毕,一对新人被送入帷帐。
宾客们进入青庐右边的婚宴帐,先向梁国公和安平公主夫妇敬酒祝贺,之后饮酒用食观赏乐舞,时不时有宾客下场,跳胡旋、胡腾、柘枝舞,饮乐欢庆要一直进行到晚上亥时,婚宴才算结束。
新人帷帐内,清俊文弱的新郎和清艳冷冽的新妇并肩坐在“百子帐”榻上。
男女侍仆为新人除服解缨,摘掉冠帽,去掉外面的礼服,再梳头结发,最后放下百子帐帐帘,齐声吟唱“玉女白纤纤,娘子恒娥潜”的歌声,躬身退出帷帐,闭合帷门。
洞房寂静。
一对新人仅着白罗中衣并坐在榻上,帐内隐约有药香,系新郎身上透出,十分浅淡。
但沈清猗的嗅觉却比常人灵敏。
刚到及笄之年的少女身量纤细,如一枝细柳,坐在榻上的单薄脊背却直而不弯,清艳如霜梅的脸庞上,一双眸子寒冽如初雪,侧眸看着新婚丈夫,从容淡漠。
萧琮轻笑着叹了叹,说道:“真人风骨,犹胜画中。”笑容温润,又带着几分歉意,捂唇咳了一声,道,“委屈你了。”
沈清猗寒眸平静。
右手倏然伸出,食中二指搭上萧琮左手腕脉。
萧琮目光温润,任她这番举动,没有丝毫讶异。
良久,沈清猗清冷的声音响起,“郎君胎中带了寒气,这咳疾要治,却也不难。只是,要想根治,却是不易。”
“咳疾要治,却也不难”,多少医家不敢说这句话。
萧琮笑了笑,道:“父亲说你师承孙先生,果然不假。”
药王孙先生,可不仅仅是医家。
“清猗有幸,曾得孙先生指点一二,却未被收列门墙之下,算不得孙先生的弟子。”
萧琮又笑,“师徒只是个名份而已。父亲甚少赞人,却对你多有赞许,可见你定是得了孙先生真传……”捂唇咳了几声,待咳喘微平,方又叹道,“孙先生也说过,我这咳疾要根治不易,须得治养齐下,不可劳心竭力……呵呵,只怕要劳累你了……咳咳咳……”
他一通急咳止不住。
“郎君?”
帷帐外传来担忧的低沉声音。
“无妨。”
沈清猗冷冽的声音传出帐外,伸指按揉萧琮肺经上的几个穴位。
便听里面咳声渐缓。
萧承忠伸向帐门的手就收了回去,退后几步,沉默的侍立在帷帐外。
“劳烦你了!”萧琮喘息平止,伸手轻轻握住新婚妻子的手,清雅眉眼间有着歉意,“只怕以后还有得劳累。”
沈清猗反手握住萧琮,声音清澈平静,“今夜一过,你我便是夫妻,‘劳烦劳累’之语休再提起。我沈清猗不是只图安乐荣华的浅薄女子,既然决意嫁你,自是甘愿为你劳心劳力——荣辱休戚,共一体。”
明亮的烛光下,她脸上清华流溢。
萧琮捂着胸口低咳一声,牵出一分隐隐的疼。
【注】:青庐。
从东汉至唐初,都是在青布搭成的帐篷里举行婚礼,“青庐”一般设在住宅西南角的“吉地”上,下车轿的新娘从特备的毡席上走过,最后进入青庐。
“洞房”在唐代以前并不是指新婚夫妇的卧房,它是指宫廷中豪华而又幽深的居室。
由于唐代的文人骚客多用“洞房”一词来指代男欢女爱的场所,时间久了,便把“洞房”一词专门指代新婚用的卧房了。
再注:从第一章大家应该看出来了,本文是架空的大唐,所以以唐朝的礼俗为基础,尽量贴合,但有些礼俗不一定相同,譬如文中的兰陵萧氏,迁到河西后,就是中原礼仪与河西胡族风俗的结合。
关于河西的地域:可以想象是在贺兰山以西、天山以南,不过不要特别去应对,有些地方是没有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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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02:沈清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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