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弘化自戕后,三法司如临大敌。
刑部大牢增派重兵把守,大理寺灯火彻夜不灭,都察院的御史们埋首案牍,将一干人犯反复提审。
证词如雪片般堆满公案,物证在檀木箱中垒成小山。然诸般口供相互抵牾,搜罗的证物亦难成铁证,朝野上下暗流涌动。
最终,三司会审时间定在了七月底。
京中炽阳高悬,街巷中,行人寥寥,马车的轮子滚过被晒得滚烫的青砖,在一处地方停下,门前站着的侍卫脚下已有一滩水渍,看见来人后,连忙行礼。
周御揽下了马车,目不斜视进了会堂。
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正在商讨这次会审的内容。
周御揽缓步走向主审之位。
桌案上已整齐码放着卷宗证物,他向左右两席的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微微颔首,而后从容落座,不疾不徐地翻动案牍。
忽闻堂下皂隶高呼“带人犯”,满堂肃然。
但见谢倾珩徐步入内,虽未加镣铐,周身却似有无形屏障。
他目光扫过堂下摆放的木凳,竟负手而立,像是来巡视的亲王,没有半分待罪之人的模样。
谢倾珩抬眸直视堂上,眼尾微垂,神情恹恹。
周御揽按照流程,执起惊堂木一叩:“靖西王谢倾珩,今有司劾你勾结外敌、图谋不轨,可有辩词?”
“若证据确凿,何必多此一问?“他环视满堂朱紫,“这是拿不出实证,就要空口白牙定我死罪?”
刑部尚书陆绍怒道:“狂妄!谁说没有证据!”
周御揽指尖划过案上文书:“经查,王爷曾擅自更调巡防,致使逆党有机可乘。此处有调兵手令,字迹印章皆经核验。”他抬眸,“王爷作何解释?”
“伪造之物。”谢倾珩盯着他的眼睛道:“字迹可摹,印章可仿。”
陆绍厉声道:“强词夺理!”
周御揽忽然合上卷宗,温声笑道:“陆大人这般心急,不如这主审之位让与您坐?”
陆邵一顿,面色不虞地沉静下来。
谢倾珩突然捕捉到一丝怪异,“依律,需有人证物证俱全。不知这调令是由何人传递?”
堂中骤然死寂。
周御揽没有回答,大理寺卿硬着头皮道:“送信之人已在收押期间自尽。”
谢倾珩眉峰一挑,看着端坐高堂的人忽然笑了起来:“好一个死无对证。诸位这是要用这几张‘疑似’我写的书信,就定我谋逆大罪?”他将“疑似”二字咬得极重,抚掌赞叹:“当真是天衣无缝。”
众人无法辩驳,被他说得俱是面红耳赤。
周御揽淡淡道:“此案确实有疑点,虽有物证,但无人证,靖西王写信调动巡查守卫一事不通过,诸位可还有异议?”
陆绍欲言又止,最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堂下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了一番,最后无一人提出异议,周御揽当即道:“将人证带上来。”
几个匈奴被五花大绑捆了上来,谢倾珩皱眉离他们远了一步,厌恶地移开视线。
“匈奴降将指认靖西王与他们密谋合作,他们假意投降,助王爷收复九州立功回朝,待取得皇上信任后里应外合,图谋不轨。王爷可认?”
谢倾珩闻言竟像是被气笑了,他眼底寒芒乍现:“勾结匈奴?我收复九州,用得着与豺狼为伍?这次倒有人证了,那往来密信呢?盟约文书呢?”
陆绍正欲发作,瞥见周御揽微微颔首,当即开口:“军费账册在此!这些年天灾不断,国库拨给边境的银两只够将士勘勘果腹!”
账册哗啦展开,“铠甲兵器皆是旧制,这般境况下,你敢说未勾结匈奴!”
谢倾珩冷冷地看着他:“原来你们心知肚明军饷不够啊。”
陆邵一窘:“此乃朝廷权衡之策,请靖西王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谢倾珩正欲开口,忽觉一道视线锁住自己。记忆里周御揽的声音倏然浮现:“民生维艰,非紧急不得妄动干戈。”
他生生咽下已到唇边的话。谢家私库充作军资之事若在此刻揭破,便是坐实了抗旨不遵。
“陆尚书既知军费短缺,可知边境将士如何用破甲残剑杀敌?”谢倾珩昂首,神色不屑,话音掷地有声,“若非圣命难违,莫说五年,三年足够我踏平王庭!”
满堂哗然中,周御揽抬眸静静看了眼谢倾珩,无声将手中的案卷顺序重新整理。
陆绍面色陡变。
他原打算若通敌罪名不成立,便以谢倾珩不顾朝廷休养生息之策,执意收复九州加重国库负担为由定罪。未料对方竟先发制人,将遵旨之言摆上台面,堵得他哑口无言。
“此次匈奴来犯与往常何异?”陆绍强撑气势,“固守防线足矣,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谢倾珩眸中寒光乍现,令陆绍如芒在背。
“固守?”谢倾珩齿间迸出两个字,他寒声质问:“九州百姓被放于何处?他们莫非不是大周子民?”
满堂尽数垂首。边关血泪,终究是他们亏欠,他们无可辩驳。
“此刻问的是用兵之事,我们确实愧对边关,但陛下明令非必要不得妄动干戈,你罔顾皇上的旨意,你是何居心?”
“我为九州百姓。”谢倾珩一字一顿。
“荒谬!”陆绍斥责道:“如今国库空虚,收复九州反令百姓更苦!你分明是为军功!此乃抗旨不遵!”
果然如此,谢倾珩眼底掠过讥诮。
在堂下隐隐有哗然的趋势时,周御揽适时提醒:“陆尚书,今日审的是通敌叛国案。”
“有何区别,即便未通敌,这般抗旨讨要封赏,也是居心叵测。”
“坐下。”周御揽看着陆绍淡淡开口。
陆邵一愣,下意识听从。
周御揽接着转向谢倾珩:“王爷,注意分寸。”
谢倾珩举手作降,抱臂倚柱,再不言语。
堂上重归肃静,周御揽才继续说:“靖西王所言不无道理,五年收复九州,未必不能成事。”
“不可能!”陆绍反驳道。
周御揽眉梢微挑,看向他:“陆尚书此言,可是认定靖西王无能,才需勾结外敌谋取军功?”他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若以此论罪,倒像是陆大人早有定见。”
陆绍脸色一变,这顶“预设立场”的帽子扣下来,他顿觉如芒在背。
“我绝非此意!”
“那陆大人便是认定靖西王抗旨不遵,借收复九州之机图谋不轨?”
此言一出,满堂寂然。
周御揽这话乍一听只是在重复陆绍方才的原话,众人却在此时惊觉,原本审理的通敌叛国案,不知何时竟被带偏成抗旨之辩。
陆绍额角沁出冷汗,七月的酷暑里,他竟感到刺骨寒意。
他猛然惊醒,从周御揽主审伊始,这场审讯就如脱缰野马。
谢倾珩看似配合,实则步步引导,周御揽表面放任,却在关键处推波助澜。等他察觉时,通敌罪名早已被拆解得支离破碎!
“你!”陆绍怒指周御揽,却见对方淡然翻开卷宗:“匈奴指控皆无实证,所谓信使又已自尽。”他合上文书,余音在梁间回荡,“此案,该结了。”
堂上响起窸窣的议论声。信使蹊跷自尽,若真是靖西王所派,何须畏罪自裁?莫非是受人胁迫作伪证不成?而陆绍一番折腾,倒把通敌叛国的大案审成了抗旨用兵的寻常罪名。
陪审官员们面面相觑,这案子处处透着古怪。调兵手令查无实据,匈奴证词又漏洞百出。
可若顺着陆尚书的思路,强攻九州确也算抗旨……正当众人犹疑之际,陆绍突然拍案指向那几个被冷落多时的匈奴俘虏:“那他们的供词又作何解释?”
谢倾珩嗤笑:“空口白牙的指控,陆尚书倒当真了?”
陆绍眼神阴郁,他本想坐实通敌大罪,却不慎替对方洗脱了嫌疑。恼羞成怒之下,他转而厉声道:“那抗旨用兵总是事实!你作何解释?”
“敢问陆大人,”谢倾珩无辜道:“我图什么?”
“自然是借军功接近圣驾!”陆绍脱口而出。
谢倾珩展颜一笑:“奇怪,我的封赏……”他顿了顿,望向堂上,“不是御史大人定的么?”
满堂视线齐刷刷转向主审座。周御揽执笔的手顿了顿,温声道:“确实是臣与陛下商议所定。”
“哦?”谢倾珩挑眉,“那依陆尚书之见,是皇上故意引狼入室?”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周御揽神色未变,从容搁笔,歉声道:“若真如此,倒是臣失察了。”
话虽如此,却也没人敢得寸进尺怪在御史大夫头上,众人只能讪讪地揭过话题。
周御揽却没揭过:“按陆大人所说,靖西王无论是通敌还是抗旨,都是为了接近皇上?但这些封赏都是我与皇上商议后定下的,连丹书铁券也是皇上亲自下旨赏赐的。”
堂上一片死寂。
周御揽环视众人:“所以诸位大人的意思是,本官和皇上也都参与了谋逆一案?”
陆绍瘫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
案件至此已成定局。
若判定靖西王通敌,等于承认皇上与周御揽也参与其中,而若定其抗旨,同样牵连圣意。
此局无解,这案子已无法继续审理。
周御揽看向陆绍:“陆大人以为如何?”
此案牵扯到了皇上,必然触怒龙颜,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紧咬不放,陆绍咬牙道:“靖西王通敌一事……证据不足。”
周御揽却道:“是吗?可我貌似也有嫌疑,没准可以从我这里查出什么。”
他这分明是在刻意刁难陆绍,陆绍听出了他都言外之意,一日下来被耍的团团转的愤怒倾泻而出,他恶狠狠道:“既然御史大人发话了,那就得罪了。”
周御揽淡淡一笑:“既然如此,就由大理寺卿把会审结果禀告皇上了。”
何朔全程都在听着,突然祸从天上来。
最终结果无论由谁汇报都必定少不了被迁怒,他猛地抬头,刚想推脱却发现无话可说,三司会审,审成了刑部尚书要去查御史大夫,只剩下他能活动,他只能心中叫苦不迭地应下了。
堂审结束,众官员如蒙大赦,纷纷疾步离去。
陆绍铁青着脸去准备查案文书,大理寺卿何朔战战兢兢捧着会审结果前往面圣。
转眼间,偌大的公堂只剩谢倾珩与周御揽二人。
周御揽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案上卷宗,始终未看谢倾珩一眼。
待收拾妥当,他径直朝门外走去。
“御史大人。”谢倾珩忽然开口。
周御揽脚步一顿,转头道:“王爷还有何指教?”
谢倾珩唇角微扬,向他挥了挥手,没头没尾来了句:“大人慢走。”
周御揽静静地看着谢倾珩,略一颔首,转身踏入门外渐沉的暮色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