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了?”
姚照捡起地上碎掉的玉,问旁边的宫女。
龙床上的帷幔永远轻飘飘地合着,好像风一吹就能被掀开,又好像千钧之力也难以撼动。
而现在,皇帝显然不在床上,他坐在一架屏风后,映出一抹剪影来。
“我无事。”皇帝声音与平日别无二致,好像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姚照把那块碎玉丢进了渣斗:“你说没就没吧。拿你没办法。”
皇帝的脾气不能说坏,只能说极其古怪,不管发生了什么,总有大发雷霆的理由。上个月刚斩杀了一个宫女,只是因为她掀开了龙床上的帷幔。
直视龙颜都能被视为不敬,那世上不该剩下几个活口。
宫娥迅速把地上的碎物全部收拾干净了。
皇帝好像还想说什么,影子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姚照只是静静看着他,等了好大一会儿,皇帝终于开了口:“……我儿,快走吧,我想回床上。”
“我想和你多说一会儿。”姚照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走近了一点,几乎贴着那屏风,好像要透过那薄薄的一张纸看清楚其后之人的脸。
“明天朝会上,会有你要的答案的。”皇帝似乎很着急,声音里的沉静都少了两分。
他大约真急了。
可只是坐在那,又有什么好着急,想要回去,起身不过两步距离。
姚照走了两步,从屏风前到床前,又走了回去,说:“你必须出席。”
“……”
屏风后没有传来声音,姚照估摸着他大概攥着自己的袖角为难,打算拖着失望离开,房门只拉开了一半,他听见:“我会去。”
放榜前一日吏部就会拟定好进士们的官职,只是前三甲的六人会由陛下亲自授职。
奇怪的是朝会上来的是八个人。
男科四人,女科四人。似乎是两榜的第四名也被叫了过来,倒还是本朝第一例。
陛下没有来朝会。
太子站在那汉白玉台阶的顶部,手里拿着圣旨,见那八个人站成两排,扫了他们一眼,好像读不下去,把圣旨扔给了旁边的太监。
太监看了太子一眼,又看了考生一眼,随后开始念:“男科一甲状元李谦,赐吴国任大理寺少卿,秋后即任;榜眼韩存,赐宝仓县县尉,季后走马;探花陈郯,赐婚杨氏女,赐校书郎;二甲传胪薛昇,赐惠安县县尉。”
四位进士连忙跪下谢恩。
太监看着四个姑娘,犹豫了一下,继续念:“女科一甲状元蓝桥,才学机敏,任翰林学士,赐东宫侧,择吉日行吉礼;榜眼李缎,赐秘书省校书郎;探花蓝杬,赐秘书省校书郎;二甲传胪王鄯,赐安陵县县尉。”
蓝桥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深深蹙起了眉头。
翰林学士不过是个虚职,用以表彰她的才学;可刺东宫侧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开玩笑吗?
蓝桥简直是被当头敲了一棍,整个脑袋都一片眩晕,她甚至不知自己如何跪下,又如何叩首、并称出那句“谢主隆恩”的。
为什么?
为什么即便是得了一甲状元,还是必须要嫁人?
她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几乎一走出明堂就倒在了蓝杬身上。
“为什么……”她听到蓝杬在耳边如此说。
蓝桥苦笑了一下。
怪不得是八个人一起来,原来是空出来了两个校书郎的职位。
“走着瞧吧。”蓝桥倚靠在妹妹肩膀上,目光斜斜望着天边的飞鸟,对尚且在明堂内的太子说。
圣旨已经送到蓝家了。
家里人看着两个姑娘回来,不敢直接上前安慰,只能眼看着蓝桥进了自己的房间。
蓝让和黄夫人吵了好一会儿,最终双双敲响了房门。
门内没有任何回音。
他们觉得蓝桥大约是心情不好,但是圣旨已经下来了,甚至连聘书和礼书都一同送来了,甚至不知是什么时候提前备好的。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回寰的余地了。
“……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吧。”黄夫人看着紧闭的房门,也实在没办法,颓然地离开了。
黄夫人本来准备次日午饭时再跟蓝桥说一说,哪怕是假以偷梁换柱之法,换个婢女塞进花轿,再把蓝桥送到其他藩国去——
难,实在太难了。
蓝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连着两日没见人影,黄夫人认为是她不肯见人,只好让人把餐食送到门口,嘱托一句,等她自己去拿。
第三日中午婢女送饭时就发现不对了。
昨天送来的晚饭一口都没动,原模原样地放在门口处,里头的小姐根本没开门把它拿进去。
婢女顿感大事不妙,连忙回去禀报主母,黄夫人心中警铃大作,顾不得别的,强行打开了蓝桥的房门。
其中空无一人,床上的帷幔洞开着,大大喇喇地展示着杂乱的被子,空无一人。
近日风很大,从洞开的窗户灌进房间,纸上散的到处都是,但小案上仍牢牢用镇纸压着一张白纸,其边角已经不堪重负;
黄夫人快步上前,把它拿起来看了两眼。
“我逃婚了,不用管我。刘氏棺材铺手艺很好,店主我熟识,定好了一个纸人,下个月记得去抬棺材。太子找事就说我死了。”
这不是欺君吗!
黄夫人气的心口生疼,这姑娘有一出是一出,她又实在不想找蓝桥回来。
若是能在外面躲一辈子,不比嫁进东宫要好吗?
可她一个姑娘家,手里又没有钱,离开了父母怎么活。
“夫人,郡主来了。”外面一个婢女走进来,小声通报。
“你接下来如何打算?”赵鄢推开客房的门,抱着女儿坐到床前,蹙眉问蓝桥。
蓝桥翘着脚躺在床上:“去燕国。天高皇帝远的,他们还能把我绑回来不成?”
“啊,你只想着跑?”赵鄢拉了一下赵小怜,以防她去抓蓝桥的头发,“这么窝囊的事你蓝染水也想得出来,大开眼界。”
当然不止逃跑。
“这叫权宜之计,大丈夫能屈能伸。”蓝桥反而伸手把赵小怜拉进了怀里,“我回头就去燕国造反当土皇帝,你猜他们敢不敢打。”
两个藩国打着万寿公主的名义起事,被封王了就安分了,其兵卒水分极高;而朝廷自从新帝登基,就再没打过仗,北边匈奴人都开始观望寻思要不要卷土重来了。
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你是真疯了!”赵鄢埋怨她一句,“不就是让你嫁个人,就要反,又不是要你的命。太子都特意点你了,回头当个皇后不比要死要活的吃苦强。”
“那你愿意让小怜入宫?”蓝桥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复而移开目光,“你知不知道因为圣旨上一句话,我后半辈子全毁了。”
科举入仕、位极人臣、青史留名、谥号文正,现在这些东西全都没了。
一辈子锁在深宫里,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既然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一把,学陈吴之事,真成了还能当个千古女帝。
赵鄢自然不愿意让小怜入宫,闻言也只能叹息:“那你要造反,要不要招兵买马,要不要田,要不要房子。你哪有这些钱。”
现在世道还没有到不造反活不了的地步,没钱谁搭理你。
“那你借我一点。”蓝桥盯着帐角悬挂的香囊,“到时候你们就是皇商,给小怜封个公主。”
“……不是我不借你。”
蓝桥看着赵鄢的背影,她的脊背微微弯了下去,有一股说不出的颓然。二十几岁的年纪,好像已经活够了七十岁的沧桑。
“你家里人怎么办。”赵鄢说道,“他们也能跟你一起去燕国吗?榜我也去看了,那个探花应当是你妹妹吧。”
蓝桥做什么从来不想后果,说造反也不过是意气用事,甚至是已经准备好了离开的车子和行缠。
被提醒一句才想起来——若是她反了,那父母兄妹尚在长安就是授人以柄。
哪怕是今日他们说蓝桥死了,改名换姓也不是难事,可总有人认得出来她。
成了倒还好说,若败了,作为罪人被押回长安,太子再认出她,整个蓝家难逃灭顶之灾。
“……”蓝桥咬着嘴唇,权衡利弊,却彻底沉默了。
聪明人都知道该做出什么抉择来。
“老板娘,有个贵客来了,要您来接待。”原本在一楼招呼客人的小二爬上了楼,敲了敲房间门,大声冲里面喊。
“什么贵客还要老娘亲自来接?!”赵鄢提着裙子豁然起身,“好大的排面!怎么不住皇宫里去!”
赵鄢是长安客栈里出了名的难惹的老板娘。她接人待客全然看心情,心情不好来搭话的客人会全部骂回去。
但她没事的时候就坐在柜台后打算盘,又是个带孩子的美妇人,名头在长安盛的很,不少姑娘公子跟家里吵架了都会往这边住。
但她从来不亲自接待客人,上回工部侍郎亲自来她都没理。
当然她再怎么也只是个开客栈的,一般人也想不到蓝桥会和她交游。
“喂,怪不得你的名声那么难听,真油盐不进啊。”蓝桥夹着赵小怜的腋下,把她从自己身上撕开,“小怜,你娘可是有名的‘河东狮’呢。以后不听话了当心挨骂。”
走廊里传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打架声,蓝桥霍然坐起来,把赵小怜放在床上,快步走向窗户,没来得及跳下去,门就被拉开了。
“蓝染水,看样子你要移步东宫才肯老实。”
太子站在门口,冷眼看着蓝桥的方向,清河郡主躲在他背后,只露出半张脸,眼神满是愧疚。
赵鄢则在门外,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看不清脸,但颀长的脖颈上已经划出了一道血痕,正在往下渗着血珠。
蓝桥倒也理解赵鄢的决定。
小怜还不满周岁呢。
她笑了一下,重新把窗子合上:“行啊,我跟你回东宫,只要你不怕被礼部骂罔顾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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