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缝隙里透入的几缕天光悄然隐没,夜色彻底笼罩了这座荒原上的秘密石垒。
万籁俱寂中,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脚步声并未在江宛三人藏身的仓库门前停留,而是径直没入了南面正对的那间仓廪。
江宛眸光一凝,抽出贴身匕首,在土坯墙面上谨慎地剐蹭、钻探,不多时,一个仅容一线目光与声音透入的小孔悄然出现。
她将眼睛贴近,对面的景象模糊映入眼帘。约莫两三百人聚集其中,大多身着粗制皮甲。
一个声音瓮沉、体型魁梧的汉子走到人群中央,扬声喝道:“东南狗圈,今夜供粮一百五十石!公狗二十五石,母狗八十五石,小狗四十石!领班的御犬师协调人手,按序运往各处!可有疑议?”
话音刚落,一个带着疑惑的声音打断:“司粮大人,这定量怎地又减了几石?眼下正是春哺时节,母狗产崽,奶水本就不足,再缩减口粮,只怕…只怕崽子们熬不过啊!”
那被称为司粮的人语气毫无波澜:“熬不过,便饿死。上头有令,狗崽子不必如往年那般繁育,留种即可。”
底下的人群先是一静,随即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先前发问的御犬师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兴奋:“大伙听见没?咱的苦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干活!”
司粮一声令下,人群顿时半是急切半是欢呼地忙碌起来。
江宛收回目光,眉头紧锁。
宫泽尘低声道:“他们既已分配好份额,我们这间新粮库大抵是安全的。但仍需以防万一。”
江宛却恍若未闻,兀自沉思。
片刻,她忽然抬眼,眸中锐光一闪:“泽尘,野草,你们算算,八十五石粮食,约莫够多少妇人一顿饱食?”
宫泽尘凝神心算,指尖微动。
野草却几乎不假思索开口:“六万。”
“六万……”江宛的心猛地一沉,“这意味着,此地至少囚禁着六万妇人。”
这样的话,江宛想要救出这些妇女,这一趟所作的准备几乎是不可能。
幸运的是,今夜他们所在的仓库大门始终紧闭。
三人以囊中干瘪瘦小的粟米果腹,那并非黎国常见的粮食品种,应该是北地当地的作物。
待到更深夜重,江宛与宫泽尘、野草悄然分开行动。
陌生的环境,简陋却布局严整的建筑,无疑增加了潜行的难度。
然而,此地的守卫却出乎意料地松懈,巡逻间隙颇大,给了江宛可乘之机。
她凭借过人的敏捷与洞察力,很快摸清了守卫巡逻的规律与视线死角,身影在断壁残垣间几个起落,便躲过了守卫系统的视线。
她不敢贸然深入核心区域,只就近寻了一处偏僻的石屋。这石屋样式古怪,厚重的石门竟换成了森冷的铁栅,宛如监牢,门上用暗红涂料歪斜地写着“七十四”三个大字。
窗户开得极高,几乎贴近屋顶。江宛观察片刻,选定一处铁栅略显松动的窗口,足尖在墙面借力,身形轻灵跃起,双手精准地扣住了窗沿。
她稳住身形,双手分别握住两根锈蚀的铁杆,深吸一口气,腰腹与臂膀同时发力,柔韧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铁杆在寂静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弯曲,直至露出一个堪容她纤细身躯通过的缝隙。
下方一名巡逻的守卫似乎察觉到头顶异响,疑惑地抬头,却只见黑影一闪而逝,揉揉眼睛,只当是夜鸟掠过,嘟囔着走开了。
江宛悄无声息地滑入石屋内部。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石屋内部并非与地面齐平,而是向下挖掘出的一个巨大深坑!
坑底密密麻麻排满了短窄的床铺,床贴床,铺挨铺,仅留出几条狭窄得仅容侧身通过的缝隙。
数以百计的妇人如同货物般蜷缩在那些床铺上,身着统一的、毫无剪裁可言的灰白宽大布袍。
距离太远,光线太暗,江宛看不清她们袍子上的具体文字,但可以确定,那是六位编号。
江宛视线所及之处并无守卫,但她能感觉到,黑暗中必然存在着监视的眼睛。
她屏息凝神,借着坑底几盏昏黄油灯的微光,与上空大片的黑暗作为掩护,贴着粗糙的坑壁,缓缓向下移动。
就在她即将接近坑底时,一个声音突兀响起,在空洞的石屋内回荡:“今夜,前往配种间的是:二十八万八千七百七十一号、七百八十一号、七百八十二号、七百九十四号、七百九十七号……”
那声音冰冷地报出四十多个编号。
“都清醒些,听准了自己的号,待会儿人来了,乖乖排好队过去。听话,便能少受皮肉之苦,听明白了?”
坑底沉寂片刻,才零零落落地响起几声麻木的回应:“……听明白了。”
江宛想着,靠近她们还不被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混进她们当中。
但她一身深红色,贸然降落到她们之中,一定会一眼被发现。不过,她的衬衣是深灰色的,虽然与她们的衣服仍有区别,但这昏天黑地的,若是能落到光线差的地方,也不那么容易被看出来。
于是她一手扒着墙壁,一手解下外衣,绑在内壁的石梁上。
石屋是一个规则的八边形,江宛移动到靠近说话人的那一面,背靠着拐角处缓缓滑下。
突然,正对着她的女人发现了她,江宛暗道不妙。
出乎意料的是,那女人并没有大呼小叫,反而一个侧身,让出一方空地。
江宛顺势降落,挤在她的身旁。
她堪堪坐稳,那女人忽然反手擒住江宛的双臂,紧接着,侧壁上的油灯亮起,正直照江宛和那女人的背侧。
“不要动!”女人死死扣住江宛的手,力道大到让江宛也难以挣脱。
江宛不傻,若是乱动,肯定会被人发现,所以她就乖乖躺着。
看守的人扫视一周后,确认没有异常,便熄灭了油灯。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串房!”女人贴近江宛耳边质问道。
“我不是串房的,我是来救你们的。”江宛勉强扭过头,如实道。
女人捏着江宛的下颌,细细端详了一番,尽管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五官,却能够看到她的面部轮廓线条。
“你是黎国人?”
江宛来不及讶异于女人的见识,只是点头应道:“没错,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女人这才松了手。
“卧晓枝。”
“卧姑娘,我姓萧,黎国京城人氏。这里看起来有几万妇人被囚禁,烦请姑娘告知,这里的妇人都来自何方?是不是西幽国失踪的少女?还有,被抓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问出这话的时候,江宛的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答案,但那不是真相,只是猜想。而眼下,真相正呼之欲出。
女人警惕地沉默了片刻,沉吟道:“西幽高层诡计多端,无所不用其极,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他们派来的?我如何信任你?”
通过刚才短暂的交锋,还有当下眼前人的警觉,江宛可以肯定,这个卧晓枝不是寻常角色,若非身份不寻常,便是民间的高手。若能拉拢,一定能提供有力的帮助。
只见江宛脱下靴袜,露出布满整个脚掌的冻疮。卧晓枝触目惊心,但不明就里。
“五年前,我救下一失忆女子,经过这几年的相处,基于她流露出的种种迹象,我们推测,她是自北地翻越目极峰来到黎国的西幽女子。数月前,西幽使者来访,带来有关军事战略部署的密诏,而后一直留在京城。不幸的是,一次偶然,那西幽女子见到了西幽使者,作出极度惊慌恐惧的反应,那西幽使者当场便毒死了西幽女子。她临终的遗言便是‘目极峰’的另一面,但具体所指在咽气前也没能说出来。我联想到西幽国少女连年失踪的传言,便带了几人翻越目极峰,来到此处,为的就是找出这件事的真相。”
卧晓枝若有所思,江宛以为她仍有所怀疑,便补充道:“如果是西幽国派来的,没必要翻过目极峰吧,这些冻疮还没有完全愈合,足以证明我没有欺骗你。”
“你提到的‘西幽使者’莫非是殷书绝?”
“正是。”
“果然是那个家伙。我姑且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是西幽国的一名杀手,来到此地也是为了找寻真相,既如此,我们便是同道中人。”
她说着,伸出手,不需多言,江宛便会意,与她交掌。
“周围这些妇女正是西幽国失踪的少女,不止这里,据我所知,北地有大大小小五六个像这里一样的地方,加起来应该有四五十万的妇女,都是西幽人。”卧晓枝言及此,心痛不已。
江宛也是心如刀绞,可她更不解:“恕我冒昧,西幽人为何要对自己人这般……残忍?况且,北地没有女人吗?为何要拐走本国少女卖给北地?难道只是为了给那些蛮人泄/欲吗?”
“刚来到此地时,我也是这么以为,但配种间和育幼室的存在改变了我的看法。”
“为何?”
“你没去过配种间吧?”
江宛摇摇头。
“那你可知,在狗场,公狗和母狗交/配时,人是要守在一旁的,为的就是确保配种成功,提高配种效率,配种间就是这般运作的。”
江宛的脊背渗出森森寒意,难怪方才那些人把北地蛮人和西幽女人成为“公狗”和“母狗”。
“所以,他们拐走西幽国少女,真实目的是为了配种?”
卧晓枝点点头。
“配种成功后便是等待,临产时便会被送到育幼室,生下来的婴儿在那里长大,直到会跑会跳,便会被转移到其它地方。但具体去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听说这里二十多年前就是这样做的,光是这一处‘狗圈’,被送出去的幼儿就有十多万。”
江宛瞬间就联想到北地蛮人的异变,蛮人强健提到体魄与西幽人开化的智慧相结合,足以解释为什么那些蛮人越发难对付。二十多年,也足够那些幼儿长成士兵。
这时,墙壁上的灯次第亮起,石屋大门缓缓洞开,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自门口走入。
看守头子毕恭毕敬来到那些人面前:“司配大人稍安勿躁,下官这就把人叫来。刚才叫到的号,过来排成一队!”
女人们陆续起身,来到门前。
“我打算跟过去看看。”江宛严肃道。
卧晓枝却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你疯了!你想去看她们在那里被强/暴?要是被发现,你会被折磨死的!”
“我当然不会贸然前去,我有信心可以躲过他们的视线。其实,我没猜错的话,你也曾偷偷去看过,对吗?”
江宛绝非凭空猜测,而是出自同为杀手的敏锐与共感。
卧晓枝当然知道,自己早就暴露了这个事实,她也大抵猜出,眼前的“萧姑娘”和她有着同样的身份。
“既然拦不住,你要注意安全。尽量避开大路走小路,能飞檐走壁就不要落地。这里的守卫其实并没有那么森严,但一旦被发现,就是把人当牲畜一样折磨。万一发生意外,一定要跑,能跑多快跑多快。”
听她这般千叮万嘱,江宛竟有些感动。
“卧姑娘,你和我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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