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娘娘庙

陆路穿行和走水路不同,不会进入城池。一路上骑行也不像坐船可以休息。晚上住的客店驿站还都是开在官道上的,条件有限。赶路到最后,宁仕甚至觉得自己已经馊了。

想着走时水缸里还有大半水,放着这么多天,肯定是不能吃了,但冲洗一下还是可以的。于是,离家越近,越是归心似箭。

快到地方,宁仕已经在掏压在行囊底部的钥匙了,远远的,就看见一伙人坐在他家门口,砸着象棋。疑惑间走近,就见其中一人呼道“去送信”,然后就有个仆从打扮的,骑上马就从他边上越过,跑走了。

宁仕有些懵,不知该作何反应,就见刚叫唤的大汉对着骡子上的自己就是一揖手,自我介绍道:“宁先生您好!我是客来赌坊杨家的杨诚,杨士勋是我伯父。听闻您博学仗义,有要事相求。知您大概这几天回来,伯父就命我等在这。不敢劳烦您过去,现在下人已经回去叫人了,稍后我伯父亲自过来与您说。”

宁仕翻下骡子,杨诚赶忙伸手来扶,虽然帮不上忙还挺碍事的,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觉得杨诚这架势不像是等人、倒像是来讨债,还是挤出个笑来。

跟着杨诚的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收了棋盘,宁仕一开门,一串人跟着就进来了。

这开赌坊的杨家,宁仕也是听过的,名声说不上好,毕竟这一行就没全然干净的,但也不是很糟,起码不会逼死人命。冬闲的时候,村里有鳏夫无儿无女,喜欢蹭别家炭火,常在宁仕院里一呆就是大半日。宁仕自己会烧制竹炭,虽然卖相一般卖不出好价钱,但自用是不缺。闲谈中提到客来赌坊,赞不绝口,说自己年轻时要是由杨家设赌局,也不至于闹到最后家破人亡。

宁仕忍着浑身上下的不舒服,耐着性子问杨诚,找他何事,却是一问三不知。然后隔壁的顾阿婆就提着大包袱进来了,宁仕赶忙去接,老太太乐呵呵道:“这是李家大夫人差人送来给你的,让你试试合不合身。”

老太太看着和杨诚也是相熟,招呼一声,然后对宁仕介绍道:“这可是大主顾,也是李家大夫人介绍的,因为你出远门,老婆子我也做了回茶水买卖。”

宁仕转头一瞧,果然那伙子人提的茶壶,就是顾阿婆家的。

一边和几人寒暄,一边摸了把顾阿婆捎来的包裹,感觉像是一包衣物。有外客在,也不好拆开看,就先丢进正屋卧房。

顾阿婆又送来一摞干净的茶碗,宁仕同几人一起喝着茶水,一边等着杨诚的伯父。没多久,就有马车声奔来了。

宁仕去门口接,就见一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从车上扶下来一个瘦小的女人。男人目若铜铃,浓眉无须,下半张脸明显比上半张脸白出一个分界线。女人看着比男人大上一些,一身绫罗绸缎,笑得很是谄媚,挤出一脸褶子。俩人没带侍从,男人手里还握着根马鞭,瞧见一院子人,明显一愣。

“不是让你只带一个人等着吗?”

杨夫人脸上笑都挂不住了,杨诚见状,起身招呼一声。宁仕还没反应过来,一伙人就涌走了。

宁仕眼看着对面的女人深呼吸,强压脾气的样子,边上的男人则后移了几寸,心里明白这家主事的人是谁了,便对着女子问道:“不知夫人找我何事?”

女人又挤出笑,拉着男人在宁仕对面谦让着坐下,爽快地开门见山道:“来找先生,是因一件棘手的事,事主姓丁,对我家有大恩。”

“本来我们两口子是在我娘家那边经营赌坊,只小打小闹做几个台子,靠提供食水住宿得了点名声,熟客多,赚个温饱。有一日,我家小子在外发现个中暑晕倒的路人,于是带回来灌了碗水,没让在路边晒着,这人便是丁公。本也没什么,谁知丁公却是把这点小事记在心里,与我家走动起来。”

“丁公是正经世家出身,与我们这种不是一路人。我们自觉高攀不上,于是也就是逢年过节来往一二。然而,日日走水里,早晚要翻船,就那么好端端一日,忽然就闯进来一伙子匪徒。我家这口子是能打的,但双拳难敌四手,加上还有孩子、老人和我拖累,终究是遭了难。银钱没了,米粮被搬空,孩子也惊得发起高热。求助亲朋,没一个肯帮助的,不得已找上丁公,想着借二两银子给孩子买药就好,谁知丁公竟把我举家接到家中,给病的医病,给伤的疗伤,末了,还给我们银钱,叫我们置办产业。”

说着,杨夫人眼泪就淌下来了,杨老爷也是摇头叹气,做难过状。

“经了这么一遭,我知道了帮手的重要,于是跟他回到兰溪,与杨氏族人合伙,用丁公给的银钱重操旧业。”

杨夫人说话间不忘观察宁仕,只见这小书生不到二十的年纪,面容清俊雅致,好似画里走出的谪仙般。此时他面无表情,一双墨染的眉眼看着竟像是庙里的神佛,有参透世间万物的慈悲和疏离。染了尘沾了汗的衣裳发髻并没给他带来狼狈,反倒是多了一些活人气。她眼泪流得本就带有有目,见他安静盯着自己,一声不出,心里忐忑,好似要被看穿。于是,特意解释道:“我家虽然坐庄,但从不出千,只赚抽水,还给客人提供餐食住宿,不是那种黑心的赌坊。”

宁仕见女人不安,点点头抿嘴笑下,女人松了口气,继续道:

“这几年,我儿年纪大了,送节礼的事都是他去走。今年回来时,当奇事给我们说,丁公那里原本的娘娘庙忽然显灵了,凡有缘人许愿,必能成真。我儿也去凑了热闹,玩笑着求了个黄金万两。”

杨夫人说着眼圈又红了:“谁承想,二月时,丁公派人来问,我儿愿望是否实现——那娘娘,竟来讨债了!”

宁仕一愣,跟不上这忽然的转折,就听杨夫人声情并茂地叙述:

“那娘娘庙显灵的头三个月,时不时传出某某是有缘人的说法。而凡是有缘人,求金钱、女色、仕途,是有求必应。一开始还有人惧怕事出反常,但见胆大的暴富后添宅置田、一掷千金,还夜夜有美娇娘相伴,便也忍不住去求。其中有个屡试不中的酸书生,还在许愿之后得了县案首。时值年关,正是人情交往密集,各家亲戚都在走动,消息传得快,于是就有不少人举家去求。到第三个月的月底,那些个有缘人都在欢天喜地,娘娘庙却忽然派了侍从,找到每个许愿成功的家中,要他们还愿。”

听到此处,宁仕猛地变了脸色。

自鬼事之后,世人见识了鬼神的厉害,也懂了因果报应并不是一句‘怪力乱神乃礼崩乐坏之相’就能被一笔带过的。朝廷默许各地修建庙宇供奉地仙,一来是希望百姓能有畏惧之心,能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而惧恶向善。二来则是希望这些确有善行的修行人、妖仙、鬼神,能多得些香火、增进自身修为,若是再有灾乱,阻挡起来能轻松些。但香火本身就是强大的信仰力量,放任胡乱发展也会招致灾祸,所以修建庙宇都需报备朝廷,得专人确认是善仙后,才能兴建。如镇江‘水神’那样的伪地仙,实则并不会得到供奉,因此百姓对已有的地仙庙都很信奉。

这娘娘庙的香火、许愿,还有找上家门的还愿,怎么听都不像是善仙。

杨夫人见宁仕脸上终于有了反应,心中稍安:“所谓还愿,就是求金钱的,要么愿意生一场病,用健康来换,要么就得用自己身上十分之一的精气来抵。求女色的,则是与许愿次数等同的寿数或十分之一的生气。”

“如是这般,自然都是选后面的,不管精气还是生气,看不见摸不着,且只要十分之一,给了约莫也不会影响太大。丁公家也有人许了愿,还是和我儿一起去的,且也被找上门了。”

“等等。”宁仕打断问道。“那求仕途的,没被找上门吗?”

杨夫人一愣,答道:“后来被找了吧,当时应该没有。”

宁仕又问:“那求仕途对应的还愿内容,是什么?”

杨夫人答:“应该是运势和功德,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还是我儿传回的消息。”

宁仕发现这处她大致是不清楚的,于是把话又带回原来的位置:“所以,这些都是丁公告诉你们的?”

杨夫人苦笑着点头:“丁公担心我儿许愿后因为距离太原,那娘娘庙的侍从找不到,被要走了不该选的,就叫人快马加鞭的过来知会。”她重重的叹息一声,然后摇头道。“后来才知道,那所谓有缘人,是一开始就定下的名单。我儿根本就不是,丁公白担心一场,但丁公的家人,却有中招的。”

“这是后话,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还愿之后,这事就了了。谨慎的人,也不敢再去许愿。但总有侥幸的,觉得一点精气、生气,并不影响,且无论许愿多少次,一次还愿都只要十分之一的气,那多许几次便是赚到了。”

“然而那之后的下个月,也就是今年三月底,那侍从又来了。这时候才又说,上个月还愿,还的是利息,且不是全部,这个月可以选本息一起还了,也可以只支付一部分。那些许愿人才真的怕了,各个都要全还,可那侍从一说账目,却发现比应有的凭空多出许多。还有本来只许愿金银、女色的,需要还的里面,还多了运势和功德。”

“那侍从说,这叫‘金包银’,又说娘娘恩赏,有求必应,还愿的却拖拖拉拉、推三阻四,自然是要收些利息的。”

宁仕此时脸色已经彻底不好,忍不住插嘴道:“说的怎么像是利子钱?这金包银是怎么个算法?”

杨夫人摇头,继又说道:“不知,也打听过了,谁都没听过这个金包银是怎么回事。”

“当时丁公差人送信,我们两口子就觉查出不好。自鬼事之后,淫祠淫祀都被禁了个彻底,况且求色本就属不义,哪有神仙会理这事?于是安排好了家里之后就往那边去了。路途遥远,丁公的人过来也废了不少时间,这一耽搁,到那边已经快到四月,这才知道三月还有这样的变故。”杨夫人话音里略带了些颤抖。“见到那些被‘还愿’的人,要我说,那就是讨债啊!”

“那些被要走健康多的,浑身都长满脓疮,面容青紫,眼珠暴起,犬牙突出,喉咙也变了形状,说话声音如同铁刮——若不是都痛呼倒在床上,又有家人证明,真会被当成是夜叉抓走。”

“另外还有还了寿数多的,人眼可见得老了,只坐着一会,就能看见直接老了几岁,甚至有的走着路,一步踏重就折了腿。而还了运势的,则是吃饭喝水,都能呛到,飞蛾蝇子都往眼睛耳朵鼻子里扑,躲在密闭的房里躺着,床也会塌了把人摔出一身伤来。”

“按照还愿多少,这些人症状有轻有重,最重的当月就死了。”

杨夫人说得惟妙惟肖,宁仕听着只觉自脚底泛起凉意,直冲天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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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有骨(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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