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市的雪只下了一天。
姜韫宜印象中的南方小城总是潮湿的,盛夏的空气里腾着湿漉漉的潮热,凛冬的寒风中夹杂着凉飕飕的水雾,以至于雪花片也是潮湿的,很难堆积起来。
第二天,云桥镇就放了晴,路面上看不见一点积雪,早早被铲到了人行道旁。
站在二楼向下看,能够看见对面低矮平房的屋顶上覆着一层浅浅的白,像是蛋糕上裹着一层易化的糖霜。
化雪时的温度比降雪前更低,天空却因为云层散去而露出原本碧蓝的面貌。
屋子里暖气足,姜韫宜只穿了一件短袖窝在床上,一觉睡到大中午才不情不愿地换了身衣服下楼。
跟着她一起下来的还有贺发财。
暹罗猫醒得早,但作为人而言,贺旻章实在难以抵挡赖床的诱惑,反正楼下没有花版需要修改,不如挂在猫窝边盯着姜韫宜发呆。
贺发财又换了一件新衣服。
他今天穿的是一袭靛蓝圆领衤癸袍,花版底稿取自姜韫宜外婆绘制的兽首图,胸前白纹印着兽纹,沿着两侧肩线绵延至身后,在背上汇聚成一方硕大虎头,衬着圆头圆脑的发财,威风凛凛。
一人一猫在楼下简单吃过午饭,姜韫宜才把门前防盗的卷帘升上去,其余仍旧和昨天一样,关着大门,招牌摆在老地方。
布置好店铺后,她系上围裙,抱起新到的布料,拉开后院的小门。
姜韫宜杵在门框边,向外伸手一探,下一秒就给冻得缩了回来。
脚边的贺旻章更是猝不及防兜头吹了一阵凉风,浑身的猫毛都被捋到了后头。
姜韫宜打了个寒颤,重新把门合上。
现在外面温度太低了,出水的布料晾出去也会被冻成布块,不如等到两点之后再做打算。
“发财,别在门口蹲着了。”她往工作间的方向走了两步,扭头发现小猫没跟上来,以为他想到院子里玩,便走回去抄起猫,挠挠下巴哄它,“这会儿外面太冷了,再等会儿就放你出去。”
“喵——”其实也不是想出去玩耍诶!我只是冻住了而已。
贺旻章被夹在胳膊下,偏过头咿咿呀呀地和姜韫宜解释,仗着对方听不懂猫语,话也密了起来。
“我......”我跟你说啊......
刚挤出一个字,贺旻章倏地瞳孔放大,抬爪捂嘴。
我丢!居然能说话了!
暹罗猫被自己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与此同时,揣着他走路的人忽然停了下来,双手托住小猫,将他举到面前,狐疑而略带审视的眼神上上下下扫过。
姜韫宜疑心自己最近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不然怎么好像听见了她家猫在说话。
贺旻章在她如有实质的目光下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急中生智,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怪异的“喵”,有意模糊掉这两个字开头的发音,因为刻意改变了口型,所以听起来介于“喵”和“我”之间。
暹罗猫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硬着头皮和姜韫宜对视,企图萌混过关。
姜韫宜盯着它仔细观察了几分钟,确认找不到什么接近真相的证据后,把猫放到地上。
她一言不发地回到工作间,面色沉重,仿佛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
而贺发财一瞬间如同失了圣心的妃嫔,甩动四肢摇着尾巴,一路小跑着跟了过去。
姜韫宜低头看见趴在她脚边舔毛的发财,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个什么劲。
瞧这憨态可掬老实巴交的小样儿,怎么可能会说人话,发财只是一只聪敏些的小猫而已,大概是自己听岔了。
她把小猫抱起来,放到桌角的毛毯上,从抽屉里翻出一堆猫玩具给它:“好发财,自己玩会儿去罢。”
暹罗猫喵呜着扑到玩具堆里,撅着屁股,猫脸朝下,狠狠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糊弄过去了,贺旻章为自己捏了把汗。
他装模作样地捧起小鱼抱枕,尾巴卷着毛绒胡萝卜来回晃动,幽蓝眸底却划过一丝异样,背过身复盘起刚才的事情。
-
科苏泥石流后,贺旻章在发财的身体里醒来。
如果说刚刚苏醒时,他还怀着几分想要恢复人身的愿望,那么在以猫身和姜韫宜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贺旻章早已接受了自己就是一只猫的事实。
然而就在刚才,他竟然能够张嘴说人话了。
贺旻章抠了抠抱枕上的鱼鳞花纹,脑海中往日被忽视的细节倏然变得有迹可循。
不吃猫粮,但吃猫饭,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姜韫宜给他做的猫饭,其实专业性有待商榷。
贺旻章一直以为,是她悉心照料,少油少盐,加上有各类维生素帮助消化,猫身才没有出现胃痛的症状。
但,如果他只是借用了猫的身体,而始终保存着身为人的特性呢?
就像他至今学不会舔毛一样,很多时候贺旻章并没有被猫的习性所同化。
那么,为什么是今天才能说话?
贺旻章不得而知,难以判断是否只是偶然现象。
他闷闷不乐地趴在抱枕上,下巴垫着前爪,看姜韫宜画新的花版,心里却琢磨着,还是应该找个机会避开姜韫宜,再说两句话试一试。
贺旻章踟蹰半晌,叼起毛线球跳下了桌子。
姜韫宜听见毛球落地的闷响,抬头看过来,见小猫推着球往猫爬架边去了,便继续闷头画版。
贺旻章时刻注意着她的动静。
他见缝插针,扭身擦着视线盲区跳上了二楼楼梯,做贼似的悄悄回到了房间。
贺旻章爬进猫窝,掩耳盗铃般地扯过被子盖住头顶,把整个猫身藏进去。
他重重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满怀期待地压低声音张了张嘴:“喂喂喂!”
贺旻章眼睛亮了亮,信心倍增,他一字一顿道:“我,是,贺旻章。”
暹罗猫听见自己完整地说完一句话,顿时兴奋地抖落被子,在猫窝里原地徘徊。
他一边挪动一边拍着胸脯自豪地介绍道:“作为人,我是贺旻章,作为姜韫宜的猫,我是发财。”
贺旻章越说越熟练,当场来了段即兴贯口,从出生年月到家庭住址抖了个一干二净。
幸亏姜韫宜专心致志地在楼下和花版作斗争,否则看见这幅画面,恐怕要疑心青天白日见了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趴下来,用力抱住姜韫宜给猫缝制的小棉被,自言自语:“我是贺旻章。”
说罢,贺旻章下意识看了眼房门的方向,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声如蚊呐,顿了顿又说:“发财是姜韫宜的猫。”
“我喜欢姜韫宜。”
-
下午一点多,隔壁富贵突然跑了过来。
彼时,姜韫宜的新花版即将收尾,她向后靠着椅背,捏了捏脖颈两侧。
空气中蓦地响起一簇细微的刺挠声。
她循声望过去,看见哈士奇立在门外,前爪边拍边挠,试图引起姜韫宜的注意。
但很快就被喝止了。
银器店老板捧着那台老式收音机追出来,一巴掌拍在富贵脑门儿上,浑厚有力的嗓音穿过门缝里传进来。
“家里呆不住你啊,挠人家的门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
哈士奇的眼睛也是蓝色的,它沮丧地趴在门前,硬挺的五官被玻璃挤压成一个看起来有点弱智的平面。
姜韫宜笑了笑,走过去拉开大门:“没事,让它进来玩一会儿吧。”
“上午化雪太冷,我没带它出去,这不,一开店门就自己跑出来了。”老先生不好意思地挠挠脸,照例问她,“忙啊?”
“不忙。”姜韫宜把人请进来,“本来就打算等下午温度上来,到后头开染缸,富贵愿意呆着的话,一会儿可以去后院晒晒太阳。”
话说回来,她有一段时间没看见发财了。
姜韫宜朝猫爬架喊了两声,没等来小猫,又扭头朝楼上喊道:“发财!”
沉浸在个人世界里的贺旻章反应迅速,一骨碌从窝里爬起来,横冲直撞飞一般蹿到楼下,在她脚边立正坐好。
姜韫宜弯下腰拍拍猫脑袋:“和你富贵哥玩一会儿吧。”
“嗷——汪!”哈士奇低头拿鼻子拱了拱暹罗猫瘦小的身体,目光炯炯,透露出几分朴实的笑容。
贺发财咽了咽口水,很想问问姜韫宜到底是怎么想的。
老先生看见一猫一狗面面相觑,倒是乐呵呵地笑起来:“那成,我回隔壁呆着了啊,富贵要是闹腾啊,你就让它回来。”
他边往回走边拨弄着手里的老式收音机。
贺旻章耳尖微动,听到一阵细密的电流声后,传出清晰的电台广播。
“接下来继续为您追踪科苏泥石流幸存者的后续情况:三名学生日前已经出院......贺旻章先生已脱离危险期,但仍然没有清醒,据有关人士透露,存在成为植物人的可能......”
贺发财愣愣地目送老先生回到隔壁,广播声随着大门关上戛然而止。
原来是这样。
好消息是贺旻章终于从ICU里转了出来。
坏消息是看这情况,他可能永远醒不过来。
这么说来,贺发财忽然能够开口说话很有可能和他的人身脱离危险期有关。按照这个推断,只要他的人身持续恢复,贺旻章就有希望变得更加像人一点。
“发财,发财?”姜韫宜蹲下来,伸手在猫脸前晃了晃。
从刚才起,暹罗猫就定定地看着门外,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喵——”贺旻章回神,挨着她蹭了蹭。
姜韫宜莫名,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想起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完成,赶忙换上工作服去了后院。
临走前不忘捎上猫猫狗狗,哄着它们到院子里晒太阳。
贺发财百无聊赖地躲在猫爬架上,居高临下地瞥了眼绕着花坛转圈的哈士奇,歪嘴冷笑。
呵,这傻狗,根本不懂他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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