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热的夏季,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往下掉。
沈伶舟结束了第一天的考试回了楚聿家,打开门,屋里空荡荡的。
他很想知道楚聿手术进行得如何,医生说过大动脉反转是很难的手术项目,成功几率也只有六百分之一,可现在,他除了相信医生相信楚聿再别无他法。
他看到了楚聿早上发给他的短信,只有简短的“加油”二字。
除此之外,还有萧楠和房东阿姨发来的祝福短信,颇具个人风格。
沈伶舟努力打起精神来,翻出明天的考试科目错题。
他也清楚,高考是人生重要节点这是公共认知的事实,对于他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来说,这就是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方式,不容有疑。
所以,尽管再担心也要暂时将楚聿的手术放到一边,竭尽全力把这件最重要的事做好,才不会辜负楚聿的希望。
临门一脚,绝对不能留下遗憾。
*
考试最后一天。
最后一科结束,沈伶舟几乎是第一个冲出考场。
尽管一个劲儿劝诫自己不要想,可考试最后十分钟,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念叨楚聿的手术情况。
考试最后一天,淅淅沥沥的小雨变成了瓢泼大雨,大风撕扯着单薄的雨伞,将每个人都淋得湿漉漉。
还没出学校,沈伶舟已经迫不及待开机给楚聿发消息:
【手术怎么样了,我可以去看你么。】
他站在路口等出租车,也等楚聿的回信。
可人满为患的考场外,来来往往的出租车也根本轮不上他。
楚聿也一直没回消息。
是因为刚做完手术还迷糊着么,为什么不回消息呢。
雨水越积越多,不断从天上掉落的雨滴在水洼里砸出一个一个的坑。
总也打不到车,沈伶舟不想等了,他甚至没心情回去考场拿他忘在走廊的雨伞,就这么顶着大雨一脚踩进水洼中。
刚跑出去没两步,一辆黑色的车子横在他面前,冲他按了下喇叭。
沈伶舟以为自己挡到别人的车子,下意识后退一步。
只是这车子看着很眼熟。
车窗打开,探出一张熟悉的脸:
“沈先生,还记得我么。”
沈伶舟喉咙哽了下,喉结滑动着,点点头。
车里的人是楚聿的司机。
“您先上车吧,有话和您说。”司机道。
沈伶舟没动,直直盯着他,雨水在他眼前蒙上一层厚重的水汽,司机的模样此时也有些看不真切。
司机垂了眼,下了车打开后车门:
“先上来吧。”
【楚聿怎么样了。】沈伶舟并没上车,倔强发问。
司机叹了口气:
“这么大的雨不适合聊天,您先上来,我载您去楚聿家才能详谈。”
沈伶舟望着打开的车门,瓢泼大雨在黑色真皮座椅上落下星星点点,湿了半边。
那一瞬间,心中产生强烈的抗拒和恐惧。
他不想上这辆车。
人家说,胃是情绪器官,而此时他整个胸腔里都像是闷了一口气,无法发泄,只能在身体中来回乱窜,这种复杂的情绪裹挟着胃,激起一股股酸水上涌。
沈伶舟捂住嘴巴,将强烈想吐的**按下去。
如果手术很成功,只要说简单的五个字就行。
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果,值得长篇大论。
沈伶舟从没这么害怕过,大开的车门内像是怪物的血盆大口,好似坐进去就只剩绝望。
他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他要亲自去医院确认。
司机终于忍无可忍,抓过沈伶舟的手强行将他塞进车里,落了锁,缓缓于人头攒动的雨天中离开了考场。
很冷,彻骨的寒意弥漫了全身。
此时的沈伶舟犹如一具没有思想的空壳,所有的意识和思考能力都在被强行塞进车中后消失殆尽。
到了楚聿家楼下,他还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撑着伞,手里拎着个公文包,满脸严肃。
司机停了车,不知在想什么,在位子上坐了许久,才打开车锁:
“下车吧。”
声音低沉,又透着些许悲壮。
沈伶舟还是不想动。
司机抿着唇,良久,下车,招呼那名撑伞的西装男上车。
男子上车后开门见山,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文件袋递过去:
“沈先生您好,我是楚先生的代理律师,鄙姓陈。”
沈伶舟望着他,心中有野兽在疯狂咆哮,可所以想说的话全部止步于他那没用的喉咙之下。
“关于楚先生的事,我感到非常惋惜,也希望其家属朋友能尽快走出悲伤,积极向上继续自己的生活。”
轰——
走出悲伤?
什么样的悲伤。
怎么走出。
原因是什么。
结局又是什么。
这是楚聿的答案么。
他所谓的一起奔赴未来的承诺呢。
陈律师叹了口气,将文件袋又往前送了送:
“很不幸,楚聿先生手术当日因为大血管出血以及术中出现的急性心力衰竭和脑缺氧,医生已经竭尽全力,但还是……请您节哀。”
沈伶舟缓缓翕了眼。
胸腔开始膨胀,就像注入了大量干冰,五脏六腑都产生了难以忍受的剧痛。
就连耳朵眼都痛。
在手术前,医生就说过因为大动脉反转这一特殊情况,手术风险极高。
可那时候为什么他还是同意了这场手术呢。
因为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楚聿最多只能活两年;如果手术成功,加上后期定期检查,楚聿甚至活到七八十岁都不是问题。
可前提是,手术成功。
身体里全部的血液都好像被抽走了,皮肤变成了棉絮,无法堆积起正确的形状。
沈伶舟到这一刻才明白,遇到事后还能哭泣证明这只是让人感到伤心的小事。
有些事,是哭不出来的。
陈律师鼻间轻出一口气,将文件袋塞到沈伶舟手中:
“这是楚先生临走之际交代我们的遗嘱管理,您打开看看吧。”
“吧嗒。”沈伶舟手中的文件袋落在脚边。
好一个“未来还很长”。
*
“朋友过世了,他的微信还要留着么。”
“留着吧,以后没有机会再加回来了。”
这是网站上一个高赞回答。
沈伶舟好像回到了从前被陆怀瑾拘.禁的日子。
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所有的窗帘紧紧闭合,太阳好似还在照常升起又落下,但沈伶舟已经分不清,他在楚聿的房间里度过了几天。
他们一起养的小猫好像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静静窝在他脚边,下巴搁在他脚上,抬眼望着他。
这些日子,楚聿的父亲陆振祺来过,他和沈伶舟没什么可说的,只收拾了楚聿的遗物,说要拿去烧掉。
沈伶舟看着曾经那些熟悉的物品被打包带走,没有权力挽留,就这样,二人仅剩的一点共同回忆也于大火中变成了灰。
在楚聿的遗嘱中,这栋房子和名下三千万遗产以及全部尚未交接成功的美术作品全部留给沈伶舟,还有五百万,全部捐给儿童福利院和巴国的战灾区。
他在世时,每每看到世界人民大团结共同抵制这场毫无人性的种族灭绝时,总说:
“希望的曙光很快就会到来。”
可到他离世,这场种族灭绝依然没有结束。
每天还有成千上万的灾民流离失所,与家人朋友天人永隔。
夏季,又是一个潮热的雨季。
大雨就像不会停,哗哗啦啦下了几个星期。
沈伶舟总是会反复想起,高考前夕,楚聿前往医院做术前准备那天离去的背影。
是不是当初要是挽留过,就不会造成今日这种境地。
沈伶舟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从没做过任何坏事,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为什么上天偏偏不要他好过,就算是他做错,报应也该在他身上,而不是无辜的身边人。
幻想着那么长远的未来,到最后却连一句“再见”也没来得及说。
那张只涂了一半的爱心格子,也没机会等到它被涂满的那一天了。
还有中传媒大学快递来的录取通知书,往后所有的喜悦再也无人一起庆祝,所有的悲伤也只能说给自己听。
去年的生日,因为一条玩笑短信,沈伶舟便傻乎乎提着王姨买的蛋糕跑去陆怀瑾所在的夜总会,虽然每年的生日对他来说都没什么盼头,可去年是最难忘的一次。
或许是期望太高,所以现实的参差带来的便是大期大落后的怅然。
可前几个月,楚聿偶然提到了他的生日,说他生日那段时间,刚好也是各个高校陆续寄来录取通知书的日子,等到他生日那天,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就可以带他去斐济看海、露营,这样也算得上是双喜临门。
尽管明知不可以,沈伶舟还是无法克制的心中涌生出强烈的期待感。
或许是觉得,楚聿不似陆怀瑾,他值得被信任,所有的期待也皆有回应,希望永远不会落空。
在夜总会看着心爱的男人和别的男孩子亲昵的肌肤接触,仿佛还在昨天。
又过一年,离开了不少人,也来了不少人,可一切,好像也没有太大变化。
生日这天,陈律师再次打来电话,希望他尽快签署楚聿的遗嘱中写明的财产赠予,并表示,如果他一直拖着不签,等遗嘱时效性一过,按照法律,这份遗产将会由楚聿的父亲继承。
沈伶舟并不是爱财之人,也知道楚聿的爸爸或许也不会把这三千万放在眼里。
他还是签了。
一笔一划,像刚学会写字的小孩,笔尖划过纸张产生的反震感,挲的手指尖微微发麻。
之前不想签,是自己还在骗自己,觉得不签署这份财产转让,遗嘱就不会生效,就好像楚聿并没死,手术也没有失败,他只是暂时无法联系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去了医疗技术更发达的地方治病。
可再不签,他连楚聿最后的东西都留不住了。
楚聿所有的遗物,已经全部被陆振祺带走,于锨天烁地的大火下化成了握不住的灰烬,飘向世界每一处角落。
简短的几条遗嘱声明,字字都和沈伶舟有关。
遗嘱的最后一条,却与严肃的整体风格格格不入,像是一条信手拈来的备忘:
8月11日是舟舟的生日,麻烦您帮他订一只蛋糕,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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