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只停了半柱香的时间,薛宁婧重新盖上盖头之时,李郢楼道:“我出不去这个门,也无法瞧你上花轿,婧儿,离了这座楼,日后你我恐再难相见,必要保重,你知道的,我不求别的,只图你平安,若是任何时候想要反悔了,都可找我,婧儿,我永远是你师父。”
薛宁婧隔着盖头,李郢楼瞧不见她的表情。
只有豆大的一滴泪打在了他手上,薛宁婧道:“师父所说,亦是我心中所想,求师父务必暗自珍重,我经不起再有亲近之人离去了。”
薛宁婧端坐在花轿之上,一只手无意中拂过食指之上的玉戒指上。
这是李郢楼刚刚给她的,李郢楼说,日后不知相见几何,为了二人联络方便,他在城东盘了一家首饰铺子下来,日后书信往来,皆在铺子中传递,这戒指,便是信物。
薛宁婧的细细抚摸着这枚戒指,上天到底待她不薄,如此山穷水尽之时,还给她留了一个李郢楼。
当年她与大哥坦白自己爱慕蓝玉的心思,大哥都没说什么,二哥当场勃然大怒,指着她鼻子就是一顿痛骂。那时候她才知道,爹爹死前,给她和阳王府订了亲。
她不想嫁,也搞不懂爹爹为什么非要把她嫁到阳王府,阳王虽是皇亲,可是无官无禄,一个万事不管的闲散王爷,在京城这种权势窝,竟以含蓄低调出名。
她日后是想上战场的,嫁给蓝玉,就不算离了薛家,日后跟随夫君兄弟一起去战场上厮杀,才不负这一身武艺。
可是爹爹,却非要塞给她这一眼望到头的闲适日子。
当时先皇病重,撒手只在旦夕之间,二哥生怕赶上国丧不可嫁娶,竟是半月内将就将亲事张罗好了。
薛宁婧觉得好笑,或许到了今日,她才能真的体会到爹爹和二哥的苦心。
薛家家亡,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是她看的不够长远,如今她尚且活着,不就是因为她当时嫁的太过符合皇帝的心意,所以总归是免了她一死吗?而这一切不就是爹爹和二哥当年为她谋划来的吗?
时值五月,京都已经开始闷热了,待到天色变晚的时候,李郢楼才让小厮扶着上了马车,阳王府的马车造的很是精细,车壁有一夹层,里面用打磨的薄薄的却不透水的羊皮裹了一层冰。
一来隔绝暑热,二来冰气可以让车内带上凉气。内壁细细的贴了一层玉片,甚至连靠着的大迎枕和贵妃椅上都裹上了玉片,触之生凉,以解体热。
饶是这样,李郢楼还是等到了薄暮才敢出门。
日间的人来人往,带着的这点子热气,都足以要了他半条命。李郢楼天生怪病,体内热毒难消,异常怕热,阳王府有专门伺候李郢楼的大夫,技艺高超犹如华佗再世,只是就是这样,也只能吊着他一条命,熬一日算一日。
李郢楼的小厮叫寒泉,比他还小上三四岁,但是少年老成,为人谨慎细致,很得李郢楼重用。
李郢楼刚上马车,寒泉就递上了凉茶。李郢楼饮了两口,面色逐渐好了一些。
寒泉松了一口气,一边拿芭蕉扇自习地给李郢楼扇着风,一边小心地劝道:“王爷这一次出门,实在是太过危险,直看的小人心惊胆战的,若是太妃知道,少不得一顿打,只求王爷日后莫再为难小的们了。”
李郢楼叹了一口气,靠在贵妃椅上笑道:“马上入伏了,就算我想出来也是不能了。”
说完,便敛下心神,定定地看着车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面人声正沸,洞房的门被轻轻的推了开来。
蓝玉看了一眼端坐在床边的那人,薛宁婧穿着大红的喜袍,双手交叠在一起,右手的食指上戴了一枚青玉戒指。
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摘下盖头,和薛宁婧并肩坐了。
丫鬟尽数撤了下去,二人坐的定定的,过了半刻,蓝玉开口道:“婧儿,你今日真美,极美,比那年我们看到的皮影美人儿都要美。”
薛宁婧没有答话,当年的青梅竹马,如今身份变成死敌,再坐在一起说话,开口说的每一句,都像是戳人的刀子。
薛宁婧记得蓝玉说的皮影美人儿,应该是三年前,中元节,街上有灯会,府上人一道出门去玩。
东街来了几个耍皮影的手艺人,在街口摆摊子,鼓声一起薛宁婧就让迷住了,巴巴的坐在那看完了整晚上的戏,待到手艺人收摊了,薛宁婧还站在那看幕布上的皮影人。
“阿重,这皮影美人儿真美啊,丹凤眼小细腰,一颦一笑跟活的似的,这比我见过的宫里的娘娘都还要美呢。”
蓝玉单字一个重字,只有薛宁婧喜欢叫他阿重。
后来薛宁婧又见了很多次美人,名扬京都的花魁,外域来使的波斯美人,还有各个大家的美貌闺秀,她都有兴趣瞧,瞧完了还是会对蓝玉说一句:“阿重,我觉得还是皮影美人儿美。”
二哥有时候骂她痴,大哥会让手下人去给她买一堆皮影人回来,三哥都是阴测测地盯着蓝玉,讽刺道:“他眼睛都长到你身上了,你跟他说谁美,他看的见吗?”
只有蓝玉,很认真的听,然后点头说:“婧儿说的对。”
然后记着这句话,记着在婧儿心里皮影美人儿是最美的,在新婚之夜告诉她,你今日比皮影美人儿还要美。
薛宁婧开始冷笑,笑的实在是放肆,她立起身来,似乎连和蓝玉坐在一起都不愿意,几步走到桌子前,桌上摆着给新娘子吃的点心,还有他们今晚要喝的合卺酒。
她张开手掌啪地一声将一件什么东西拍在了桌上,蓝玉定晴去瞧,是一只一头十分细的玉簪子。
“你我有灭家大恨,按理应该是你死我活,今日我落你手里,没有半分反抗之力,是我没本事,但是你若还是想像那日一样胡作非为,我便拿这簪子插死自己。蓝将军,你手上有薛家这么条人命了,想必也不怕多我这一条。何去何从,悉听尊便。”
蓝玉拧着眉盯着那只簪子,他的神态一直是灰败的,这样阴郁的一个男人,曾经让薛宁婧要死要活的爱着,如今张牙舞爪地恨着。
蓝玉道:“我当你能拎得清。”
薛宁婧嗬嗬地冷笑着,道:“依蓝将军的意思,什么才算是拎得清?黑了心依附于你换条命就算是拎得清了吗?当年你跟我二哥献计说以你为要挟逼我就范嫁到阳王府的时候,是不是也说过这句话。”
蓝玉惊道:“你、你知道?”
“是啊,知道,从来都知道,还要去求我二哥,让他不要告诉你我知道此事,以此来换你能带着点惭愧在我面前摆摆深情的样子给我留一碗虾饭。你瞧蓝玉,我真的曾经爱你到这种程度。”
蓝玉脸上现过种种神情,有悔恨也有痛苦。
他张了张嘴,最后竟是自嘲的笑了。
“即爱我如此,连我欺你、骗你都能忍,今日又为何做这般贞洁烈女的样子,以前你我没有机会,婧儿,如今我可以好好地站在你身侧了,只要你愿意,你我便能跟以前一样,一模一样……我答应你,我这一生都不娶其他人,我一生只守着你,可好,婧儿,可好?”
他到了最后,竟像是在苦苦哀求了。
薛宁婧道:“蓝将军如今倒是愈发地喜爱说笑了。”
蓝玉道:“婧儿到底是不肯原谅我了。”他黯然道:“既如此,我如你所愿。”
蓝玉霍然起身,薛宁婧正要松一口气,忽听到蓝玉问道:“我想知道,婧儿今日此举,除了因为家仇,可还有其他原因。”
蓝玉回头看着薛宁婧,薛宁婧知道蓝玉这句话的意思,也知道他想听什么,但她偏偏不如他愿。
“自然有,蓝将军可是忘了,我自三年前嫁与阳王府,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啪!”的一声,门被重重阂上了,薛宁婧盯着蓝玉离去的背景,久久地盯着。突然一低头,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这些年,知道这人太苦,从不舍得他再受一丝一毫地委屈,这般小心地护着,是习惯的了,会因为他眉宇间的郁郁而彻夜难眠,如今,竟还是会下意识地觉得——心疼。
蓝玉在将军府里横冲直撞,没头没脑,不知道要去那,这夜闷热,却无论如何都不下雨。
宾客还未散尽,举目都是耀眼的红色,这是为了庆他大喜漫天漫地挂的彩绸。他忽地立住了,伸手将手边的彩绸猛的扯了下来,扯成两段扔在地上,复又蹲下来将它捡起来。
“她将我当成什么人了……”他绝望地喃喃道,“我是她的面首吗?她要这般小心翼翼地护着我,这些年,这些年,到底要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值得她这般爱我……”
他将脸埋在彩绸里,呜呜地哭了。
这一夜如此闷热,空气变得粘稠,蓝玉喝的大醉,汗津津地靠在书房的床上的大迎枕上,夜色太黑,豆点大的曙光像是娘亲温柔的眼睛。
蓝玉一手拿着一只绘着彩色石榴的酒壶,一手无力地搭在床沿上。
他眯着眼睛,看不清夜色暧昧下何物是何物,只觉得那点烛光看着这么温暖。
“娘亲,”他自言自语道,“终是孩儿负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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