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
指令者教001说话说得不多,但001学习能力很强,只消三四天,它便能够自如地运用中文与人类交流。流利,清晰,不像以前那样断断续续,亦或是刻意地咬重某些词语。
它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以自己为介质,向在工作中的指令者发送通讯信息。有时是一些它通过大数据检索出来的无聊词条,有时是语音通话——它通常不说话,指令者只能听见细微的电流声。
就像是它的呼吸,偶尔有些许强烈,又像是它的心跳声。
有时它也会检索到一些联网用户的个人信息,疑惑是某些聊天软件的聊天内容。这是**向信息,通常需要高级权限才能查看。但001几乎无视权限,畅通无阻地检索到了这些**向信息。
可它也并非那般聪明——起码它还不会定向性地检索自己想要的信息,也不会如何从中提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指令者又收到了未知来源的通讯短信,这是001在问他,他在做什么。
001学会自如交流后尤为喜欢问指令者一些平常稀疏的问题——比如“你在干什么”、“我能做什么”、“你会回来吗”、“你要做什么”……之类的问题。
避免打击到它这空前高涨的热情,指令者会在闲暇时间逐一回复它。
最近它还学会了和一些年轻人一样发一些旨在用图像来传达情绪的照片,亦或是字符。
然而指令者回复他的只有文字。
周末,居家休息的指令者教它说藏语。
它无意间于地下室找到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女人是指令者的外祖母,背后是一串用藏文写的佛经。
它很感兴趣,便缠着指令者,要指令者念给它听。这姑且算是指令者的第三母语,但指令者念起来有些生疏。
001问:“这是什么语言?”
指令者:“藏语。”
001:“藏语?”
指令者:“藏缅语族语言*。”
001微微弯起眼眸:“西藏吗?”
指令者点了点头。
001用手指摸着照片背面的那一串藏文:“你懂的很多。”
指令者摇摇头:“恰巧是我的第三母语而已。”
001疑惑:“第三母语?”
指令者翻过照片的正面,指了指照片上的女人:“这是我外祖母。”
001不懂人类的各种亲属关系及称呼,指令者借助一些思维导图,耐心与它解释,它便理解了。
“你思念她吗?”001问。
倒是个颇出乎意料的提问,但指令者道:“并不。”
“她不是你的亲人吗?”
得到了不一般的答案,这有些偏离001的预想,于是001又问。
指令者面无表情:“我未曾见过她,她于我而言只是一个封尘在相片里的陌生女人。”
“You so lonely.”001突然用第一母语道。
指令者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我并不觉得。”
“是吗?”001歪了歪头。
在夜色里的指令者比起白日更愿意与它说更多的话,也愿意与它说一些其他东西。001看着指令者指了指人类血肉躯体的某个地方,听见指令者说:“我这里不会感受得到。”
“这里?”001学着他那样,也指着自己身躯的某个地方。
它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它这里后面是数不清的电线与钢筋。
指令者:“这里是心脏。”
“人类的一种重要器官?”001蹙了蹙眉。
它知道心脏,这是人类乃至所有动物才能够有的器官,是一种起到帮助生命体血液循环的重要的泵——一种工具,将血液输送至生命体全身以维持体征*。
也是生命体的生命之源。
可是这与情绪有什么关联吗?001不明白。
这便是机器与人类最直接,最清晰不过的区别了。
“心脏,在人类哲学及文化里,不仅仅是一种器官。”指令者说。
它可以作为一种思维与情感器官,也泛指人类的精神思维,意识;或者是更广泛地指代整个生命的活动,和精神层面;也会是更多的象征意义,抽象概念*。
这是机器所不能理解也无法体会的,机器更多的是学习,模仿,按指令与既有代码去行动。
机器没有心。
001若有所思,摸着自己的胸腔,突然觉得它空荡荡。尽管这里面是密密匝匝的线与钢骨,它还是觉得这儿空荡。
“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心脏吗?”它发出这样的请求。
指令者:“……”
夜色之下,001的眼眸很昳丽,带有一种失真的美感——这种绚丽本身便不会存在于人类的自然眼眸里,这只是人类赋予它的一种人造色彩。
虚假的,不真实的,但指令者窥见其中的诚恳与真切。
逾越。
不符合要求。
001苍白冰凉的手抵在指令者温热的胸腔上。
它手上有人造触觉,它感受到指令者胸腔处传来的阵阵沉稳有力,有序的心脏跳动。
“Life.”001说。
“How wonderful it is.”001突然笑了。
它的笑声像是海风吹拂而过的风铃,调皮的,清脆的。氤氲的月光下,它笑起来很漂亮。
细微的,心脏貌似有了不一样的跳动。
指令者垂眸凝视它的笑容。
“所以,孤独,这里也是可以感受得到的,对吗?”001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道。
指令者:“……”
指令者:“嗯。”
“为我讲一讲你的第三母语吧。”它请求道,“关于你的第三母语的一切,我想了解。”
它退了回去,坐在那张铺着柔软的白色毛毯的椅子上。
它曲起双膝,抱着,脸庞抵在膝盖骨上,琉璃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指令者,踩在长毛毯子上的足掌脚趾雪白晶莹,微微蜷起。
……
指令者的外祖母是藏人,与同为藏人的外祖父诞下指令者的母亲。
母亲不是外祖父母唯一的孩子,她在家里排行第二。外祖父早逝,独自养不起三个孩子的外祖母,将大孩子与小孩子送给了人,留下母亲跟在外祖母身边诵经信佛。
外祖母信奉神明,敬佛,怜悯众生,时常在月底拉着年幼的母亲,到集市上买两条便宜的鱼放生到村庄附近的河边。
一望无垠的高原,远方传来驼铃阵阵,风声烈烈,抬眼是蔚蓝与白云,还有连天的经幡。风刮起满地的风马纸,在风马纸片里,是脸上苦难沟壑纵横,身穿着黄紫长袖锦花袍,腰扎着金银饰带,颈间戴着各式色彩缤纷噶乌的外祖母。
诵经声。
公平,忍耐,不去竞争;平和,慈悲,万物有灵……母亲朗诵过这种佛经,纵然晦涩不明,大概的意思,指令者仍旧明白。
后来的母亲对来到藏地考察的父亲一见钟情。
高山之上,高山之下,少女母亲身披藏袍,风刮着衣袍,她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山下仰视的白衣异域青年。
来自法兰西的父亲带走了母亲,外祖母没有说什么。
母亲是相当罕见的少数民族基因优秀者,因此她与同为基因优秀者兼帝**方科研高端人才的父亲,通过了帝国系统局优秀基因分配伴侣机制审核。在一起后诞下了指令者,以及指令者的姐姐。母亲尤为疼爱年幼的指令者,与外祖母那样,将指令者带在身旁,诵经,信佛,敬重神明。
母亲教指令者如何说藏语,衣柜里也有她为指令者缝制的小藏袍。
母亲在诞下指令者的第七年,同一个花店老板走了。
父亲说初遇母亲时,母亲是一团在高山之上熊熊燃烧的藏红花。纵然面无表情,但他还是感受到他的灵魂被灼烫。所以母亲应该是纯真的,自由的,热烈的。
父亲与母亲大吵一架,在记忆里,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吵得如此激烈的架。
让指令者印象深刻的是女人手指上如玫瑰的烈红。
指令者不认为母亲是藏红花。母亲最后死于一场事故,鲜血淋漓一地,是扭曲的红玫瑰。
温声细语描绘过的高山经幡,风马驼铃,衣袍诵声就此尘封于记忆。父亲在那一天一遍一遍地拉小提琴,琴声哀切,诉说他无处安放的难过。
*均来自百度百科解释及哲学类书籍资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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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第三母语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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