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她进门,便犹似一道光,照得大堂熠熠生辉。
宫战头一遭见到衣着盛装的澜婴,袅袅婷婷而至。淡粉鲛绡轻罗襟,缀玉绣珠绢丝履,衬得她身姿清秀窈窕,容色晶莹如玉。展颜轻笑之间,梨涡浅醉,倩丽不可方物,令他倏忽失了神,竟忘了要说什么。
赵弦轻握澜婴的手突然一紧,澜婴便向他近身靠了过来,他纤长白晰的手指顺势抚上了她的额,轻轻将她的一点发丝捋顺,一面冷眼盯着宫战,一面狎昵轻语:“真就放过那姓江的骗子,倒有些不像你的行事风格了?”
澜婴哪懂赵弦这一番动作对宫战的杀伤力,她只是与赵弦对视,认真地解答着他的提问:“他虽姓江,跟我爹的名字仅一字之差,可所做之事和面生之貌却是天差地别,绝非同族血脉。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切莫得罪小人。能干出这种骗财勾当的人,想必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咱们离开芳野之前,记得报官就行了。”
言毕一转头,冷不丁撞见宫战煞神般的半张脸,仅是单单一个眼神,便能将人断头一铡,不由得一阵冷颤,从后脊直窜到头顶。心道:我哪里又惹到他了吗?
宫战冷冷地道了声:“他招了,上去看看。”
“上去就上去,你哪么凶干嘛?!”澜婴猛一垮脸,拉着赵弦噔噔噔上了楼。
“我,凶?”被她这突如其来一说,宫战措手不及。
赵弦鼻中微哼,眼里轻蔑,见宫战仍心有不甘地在楼下反驳:“我凶了吗?凶哪里了?”竟噗嗤笑出了声。
宫峥嵘解下铠甲,除去封天网,反绑在房里。初见时,澜婴心中顿惊,脸上神色大变。万斯翦赶紧解释,说宋惊沙拿了邹九儒炼制的丹药过来,宫峥嵘服下十日之内便施展不出任何妖法,何况还让封天网给捆一天一夜,现在就是个虚弱无力的普通人而已。
澜婴这才放心,再次放眼端详过去。
这个宫峥嵘身形硕长,肩宽腰窄,有着跟宫战相同的身高,跟一白相同的脸!
她恨这个人,更恨他有这样一张脸。不知不觉,澜婴的怒火已经烧了起来。
宫战道:“我从始至终都认定家父已故,所以在困龙渊见到此人之时,便决心留他一命,以便将来查明蹊跷。绝非出自私心......”
“绕什么弯子?他究竟是人是鬼?!”未等宫战说完己见,澜婴便没好气的打断他。
“是......也不是......”万斯翦帮腔着开口。
澜婴裂嘴牵强一笑,刀了万斯翦一记白眼:“是也不是,到底是什么?”
宫峥嵘坐圆凳上挺直了身板,一脸桀骜地粲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君乃西辕举国敬仰,尔等望尘莫及的大将军宫峥嵘是也。大丈夫身于天地之间,有所为有所不为。什么屠村,灭国,与我无关!”
万斯翦点头,补充道:“澜姑娘,这位宫老将军......哦不是......宫峥嵘将军同本王一样,都是来自荧影石阵之中。他尚不足十七年岁,跟江家村惨案发生的时间有些出入。”
又是荧影石?
世上还有多少这样的荧影石?
澜婴逐渐平复下来,凝视宫峥嵘半晌,问道:“是谁放你出来的?除你之外,还有多少个这样的......皮影人?”
她不知道宫峥嵘算什么东西,费劲儿想着就跟皮影戏的投影差不多,便脱口而出“皮影人”三个字。
宫峥嵘回瞪了她一眼,想是对皮影人这个称呼有些不愉悦,冷言道:“你也是去过石阵的人,应当知晓同一个天地间,大家都是唯一的存在。我虽不知以前的宫峥嵘都做了些什么,但我在这个世间,便是当今真正的宫峥嵘,你这女人,休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澜婴险些又被他激怒,一拍桌子,提高了声量:“江家村五十二口确是死于毗岚妖兵的弯刀之下,有迹可查。就算此人非彼人,也脱不了干系,别想混淆视听!”
她认死理,都知道毗岚妖兵这种神技是白虎灵君一脉相传,且须老灵君过世之后才会传到新灵君手里。老将军败于姬美琊手中,死于溺世之战,屠江家村的不可能是他。而宫战就更不可能,因为他根本就没继承到这门绝学。唯一倍受争议的,便只能是这个可以在不同天地之间,来去自如的皮影人。
“儿子,替为父教训她,拍桌子撒泼,蹬鼻子上脸,简直目无尊长!”宫峥嵘望着宫战,做出眼巴巴地求助模样:“这种冲动无脑,山野地瓜一般倭矮,长相更是如劣等马一般的女人,哪里值得你一再倾心?根本比不上我莲儿的一个手指头。我的莲儿才是世间少有的好女子......”
听他如此胡诌,澜婴登时上前就要踢他,被宫战自后腰拦住。宫战万万想不到,事情眼看有些眉目,假以时日便可水落石出,这二人却像背负着宿世深仇一般,互相容不得对方。
宫峥嵘的话看似对澜婴的挑畔,实则字字如刀,剜着赵弦的血肉。果然不同的人,听同一席话,关注的重点不一样。
赵弦坚信宫战对澜婴不该有心意,六年前烛荫山的相遇本就是个错误。昙花一现的情缘如何懂得朝夕相依的冷暖。且不论如今他的心意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又何妨?对自己,对东轩而言,除掉宫战以绝后患,乃是大有裨益之举。
略微收敛了眼中的杀意,赵弦从宫战手上拉开澜婴,转而以温和的语气,连连摇头对宫峥嵘说道:“可惜了,真是可了个大惜了......”
宫峥嵘不明所以,好奇反问道:“杂毛小狼,在此故弄玄虚?你若说不出所以然来,看本君如何整治你!”
赵弦讪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宫峥嵘在吾辈这一世中,可算是拔山盖世,百战百胜的旷世奇才。世上绝无可能出其二,你我皆心知肚明。倘若有人将各时期的宫峥嵘都从石阵之中放出来,这普天之下将再无前辈,你,的容身之处。吾将亲眼目睹一介英豪,你,的烟消云散,岂不为之惋惜?”言辞中故意抬高了“你”的声调。
“本君乃白虎灵君,百战百胜有何稀奇?”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是得意到绽放了一朵鲜花。显然赵弦的彩虹马屁拍得极好,很是受用。宫峥嵘大笑道:“从石阵之中放人出来是要遭受反噬的,老家伙每放一人,便要修养两千多个日子,就是整整六年,其间还须以灵君妖丹滋养元神。他不会蠢到一而再,再而三的搞事情,除非他想死。尚且荧影石中已不剩多少关于本君的完整影像,又岂是他想要多少,就能放出多少?笑话!”
果然有同谋!
澜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世上有谁比宫峥嵘更老,才成有幸成为他口中的老家伙。
索性将计就计,软下脾气来,也跟着赵弦唱和:“若非亲眼所见毗岚妖兵二十一人屠尽江家村无一活口,我便是死也不信这世上还能有跟你同样厉害的人。此人凶残成性,天理难容,看来老家伙手上得力之人可不少。”
宫战趁机帮腔:“这么说来,六年之前的屠村惨案,是另一个宫峥嵘所为,那么你......便随时有可能被他人顶替,‘呯’地一下,消失!”言毕,五指一张,做了个爆炸的手势。
宫峥嵘眯起瑞凤眼,倒抽一口凉气,想必是被他们言中了要害。
见他陷入了沉思,澜婴也不再言语相逼,心道:任他再怎么骁勇,心智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毕竟我们三人加起来也有一个甲子年数,还能胜不过他?
半晌,宫峥嵘缓缓开了口。
原来,他被人从荧影石阵中带出来时,已如行尸走肉一般,心跳气息全无。那人身形佝偻,老态龙钟,戴着黑纱斗笠,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老家伙告诉他,这个世间的宫峥嵘已死,而异华天章可以化无为有,化虚为实,重塑命格,逆转乾坤,只有令影像变为真实之人,他才能在这里重活一世。否则便会如荧影石中记载的一样,该是二十三岁死,便多活不了一天。并且还派了个叫做鄂捷罗的人来从旁协助他寻找异华天章。
“如此说来,老家伙真能让荧影虚像在此重活一世?”万斯翦迫不及待问道。他本以为世上仅他一人是来自荧影石中的虚像,在听闻异华天章可以重塑肉血之躯后,脑中刹时萌生出一个念头:若能兵不血刃,善加利用,家国何以不可安?天下又何以不可定?
宫峥嵘斜了他一眼:“本君十七,尚未娶妻生子,同年万瞻雄却已喜得双生子。算起来,你的年纪应是比宫战大上些许才对,听闻你也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看上去倒还不假。”
万斯翦望了宫战一眼。
宫峥嵘蹙了剑眉,目光凝在宫战的半张面具上:“你带他出来的?荧影石毁了?”
宫战不答,形同默认。
澜婴想起当日困龙渊的情景,点了点头说道:“是毁了,有何说法?”
“说法?!你看他!”宫峥嵘瞪着宫战,竟有些气恼:“荧影石妖以吞噬天地间的光阴万象为食,因此能容纳各个时期的诸多影像。而乾坤自有定数,一旦阴阳失衡,反噬即随之而来。你看他手上少阴和厥阴可是黑漆色浓?不日,妖元变会破溃,我这儿子啊,命不久矣!”
澜婴挽起宫战衣袖,果然如他所说。手指上,两道黑线,蜿蜒遒劲直至小臂。
宫峥嵘讪然道:“我宫峥嵘一世英明,怎么会有如此愚钝的儿子,莫不是哪里捡来的?有机会得好好向莲儿求证。幸好本君尚且年轻,身强体健,将来必定还会跟莲儿生下十个八个儿子,到时候本君务必亲自细心教导,绝不能让他们都跟你一样。”
宫战冷眼回瞪:“江家村毁于毗岚妖兵之手,无论是否受人指使,‘宫峥嵘’这三个字就脱不了干系。我自出生,便是由赤莲夫人养育,根本没见过家父一面,何谈教导?更不屑有个杀人屠村的恶爹!此事,你若尚未染指便罢。”
宫战顿一下,坚定不移地说道:“反之,我必手刃恶徒,身先士卒!”
“你时日无多,省点力气吧!”宫峥嵘翘起二郎腿,本是要戏谑宫战一番,但眼尾却渐渐泛起了薄红,倏然声哑:“怪了,为父心里为何如此难过?”
这难过跟时疫一般,竟能传染。
澜婴心头微抽几下,为何宫战总是那么讨厌她,若不是应万斯翦要求,他定不会与大家一道同行。此刻她算是明白过来,原来宫战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自己亲爹,而她上个月还在将军府书房里,趾高气昂地骂他是有爹生没娘养的失心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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