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夕阳很柔和，形态各异的云被镶上深浅不同的橘黄色，郁郁葱葱的群山因而变得暗哑。
红色皮卡车在蜿蜒的公路上疾驰，伴随着快速掠过的声响，在夏季被绿色填充的世界里，仿佛一帧帧精修的电影画面。
魏清的脑袋里一直回荡着那句“我家的小厨娘”。我家的……是她想多了吗？
她又不禁深挖之前的记忆。卢绾秋面对她的不自然，去山上寻她，还有记得她不经意间的瞎掰感想……
在这些错觉的拉拽下，她的思绪也随之混乱飘摇。
“那天……你不害怕吗？”卢绾秋忽然开口。
“嗯？”魏清恍惚一下，反应半天才弄明白对方问的是什么。
卢绾秋回头看了一眼，又马上恢复驾驶姿势。
“不怕了。”魏清回答得很干脆，也没过多解释。
几年前，她不得不直面父亲溺亡的事实。当时确认尸体的时候，马翠英不敢看，把魏清推了出去。
她也曾恐惧到极点，可当掀开白布，面对父亲平静的仪容时，她的内心在那一瞬间体验到了滞空般的宁静。
而此刻，窗外是傍晚余晖柔光似水，车内是寂静无声安稳踏实。在这个与卢绾秋共处的移动空间内，魏清再一次有了那种感觉。
她的眼神不受控制地看向卢绾秋，黑色双眸内满是恐惧——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没办法失去她了。
“怎么了？”卢绾秋的声音很轻，微微带着沙哑。
魏清赶紧收回定格许久的目光，避开她的问话，而是转而提道：“唐婶儿看起来人很好。”
“她其实特别简单淳朴，相处起来很舒服。”卢绾秋的唇角一直含笑，“就是总把我认成男的。”
魏清没接她的话。
卢绾秋接着说：“听说晓东的情况不怎么稳定，但唐婶儿还是坚持要请咱们吃饭，说是要不然的话心里不舒服。”
“我也想尝尝唐婶儿的手艺。”魏清没觉得有负担，反而表现得很轻松。
那样慈眉善目的唐婶儿，就是母亲本该有的形象。只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完美之人。
谈到唐婶儿请客，两人不免觉得饥肠辘辘。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她们都没怎么正经吃饭。
皮卡车行驶的速度加快，赶在六点前她们来到了白陀镇的花市。夏季天长，花市内还有不少店铺开门。
逛了几圈后，她们兜转在一家专卖各种品种的月季摊位。
“还是这个好看，各种颜色的都有。”卢绾秋期待地等待认同。
魏清很喜欢花。
小时候，她和魏红经常去山上玩。她们一起编花环戴在头上，寻找美味的野果子吃，最后采一大把野花拿回家里。
在她们的小房间中，窗台上摆满了一排瓶瓶罐罐的花，凉风吹进屋的时候，总伴有微微花香。
魏清瞳仁散发出愉快的光：“那就买几盆这个吧。”
卢绾秋开始上手查看，就在这时，一个矮胖的年轻女人从角落走了出来。
女人先是快速扫了她们一眼，而后毫不客气道：“不单卖，二十盆起。”
卢绾秋的动作没停，还在继续挑选，随口问了一句：“多少钱一盆？”
女人的声音很冷：“十块。”
魏清轻轻拽了拽卢绾秋的衣角。
“给我们来三十盆。”卢绾秋淡淡道。
魏清又使劲拽了一下。
卢绾秋手臂向后轻柔地抓住她的手腕，小心拉到身侧，道：“你来挑吧！”
一瞬的触碰，魏清的心脏随之停了两拍。
见卢绾秋已下定主意，她抿了抿唇，继而仔细地挑起来。
一旁的女人似乎对她俩来了兴趣。
魏清挑好转身面对她的时候，女人愣了几秒，视线不受控制地集中在那道长长的伤疤上。
在察觉到魏清的不自在后，她仍旧粗鲁地盯着看。
魏清的眼睫在短促的下垂后，陡然上挑直视她道：“挑好了，这边麻烦帮我们装上车。”
女人的眼瞳轻颤，掩饰性地眨了两下眼：“……好。”
她打电话叫来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交代了几句后，重新回到之前的那个角落坐下。
女人眯缝着眼，继续望向这边。
八字胡很快把盆栽摞在一个单轮车上，招呼她们一起去装车。
“老板娘还没收钱。”卢绾秋说。
八字胡两手抬起车把手，稳定住平衡后，快速道：“一会儿给我就行，我们一家的。”
卢绾秋回看一眼老板娘，声音变冷：“哦。”
盆栽全部被装上车，卢绾秋用力扣上车斗的后挡板。
“给我两百八就行。”八字胡说完，往有些污渍的蓝色工装衣上蹭了蹭，憨憨笑了两声。
卢绾秋与魏清对视一眼，掏出三百块钱塞给了他：“谢了。”
二人相继上车后，八字胡让出位置，又擦了擦手，才缓缓把钱揣到胸前的口袋里。
皮卡车启动，魏清立即回身扒着车后玻璃欣赏满是月季花的后斗，笑意一点点在脸上蔓开。
车子行驶出没多远，卢绾秋道：“那个老板娘有点奇怪。”
“是挺奇怪。”魏清眼睛还在花上，那些粉红艳艳的花朵在颠簸下舞动颤颤，柔美动人。“不过她家的花够好。”
车内后视镜里，卢绾秋的颧骨悄悄堆起了两座小山，眼底的落日霞光变得更加柔和炽亮。
相同的距离，回程感觉起来却很快。
天黑前，她们回到了家中。以最快的速度搬下盆栽，将其散放在高台上，便立马驱车前往唐叔家。
一路奔波下来，饥饿感已经达到顶峰。
来到唐叔家院落内下了车，屋里正好传出锅铲出锅的声音。
唐叔迎了出来：“快进屋！桌子都摆好了。”
“好嘞，我们还真饿了！”卢绾秋摸了摸瘪瘪的肚子，“今天晚上得大吃一顿。”
唐叔“哈哈”笑了两声，跟她们一起进到东屋，热络道：“上炕，上炕。”
卢绾秋直接脱鞋上了炕，魏清则有些犹豫道：“……我去帮唐婶儿。”
“不用啊！菜都做好了。”唐叔拦住她的去路，“赶紧上炕等着吃吧！”
魏清忽然有点拘谨，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也没有上炕，就呆呆站在那儿。
唐叔似乎明了她的心境，用一种他不常出现的温和道：“孩子，没事儿！把这儿当自己家就完了。”
“好。”她小声说。
魏清实在不习惯被人伺候，特别是唐叔一家如此遭遇的人伺候。
坐到卢绾秋的身边，她不由看向这人的表情。对方正悠哉地玩着手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还是很好看，那是一种她永远不会拥有的率性洒脱的感觉。
菜都上齐了。有猪肉炖粉条酸菜，红烧鲅鱼，排骨炖土豆，和凉拌蚕蛹。
唐婶儿帮她们盛好饭，又回厨房简单收拾了一下，这才和唐叔一起上炕坐下。
唐叔给卢绾秋拿了一瓶啤酒，魏清不喝酒于是接了一瓶饮料，唐婶儿和唐叔一样倒了一杯白酒。几个人在唐叔的带动下举杯：“感谢绾秋和小清的帮忙，我……我不怎么会说话，一切都在酒里了啊！”
唐叔的眼眶泛红，一旁的唐婶儿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也一饮而尽。
气氛很融洽，大家也都放开了吃。
卢绾秋吃到差不多时，随口问起唐叔：“晓颖和晓东不过来一起吃吗？”
唐叔干瘪的双颊抽动几下，声音略显无奈和担忧：“晓颖得看着他。他在外面的这几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智力赶不上以前了。还……还总想着往外跑，说什么要吃好吃的，可我们每天都变着法给他做了，还是不行。”
“问不出来什么吗？”卢绾秋接着问。
“嗯。”这一声在唐叔的鼻腔内很久才散去。
大家不再说话，而是各自喝起酒水。
菜很好吃，可这一顿饭却吃得不免有些压抑。
卢绾秋和魏清加大了拨动筷子的频率，最后几口下肚，她们草草跟主人家道谢告别，踏上归家的夜路。
谷内一片漆黑，四周传来各种昆虫此起彼伏的鸣叫声，隐约能看到那些坟包错落的概貌。
魏清偷偷往卢绾秋的旁边靠了靠。
“清姐姐，麻烦你明天早上准备些吃的，方便在外面吃的那种。”卢绾秋的嗓音清亮又正气，一下子打散不少恐惧的气氛。
“明天要出门吗？”
“对！”卢绾秋晚上喝得不少，走起路来有点不稳，但整个人倒是异常兴奋：“我们去体验一把钓鱼佬的乐趣。”
“知道了——”魏清的尾音猛然上扬，眼见卢绾秋向自己这边栽了过来。
魏清一个侧身及时接住她，卢绾秋的脸贴在她的脖颈重而沉地呼吸着。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
卢绾秋借由魏清胳膊的支撑起身站直，黑夜中看不清她的脸，只是一片白而模糊的轮廓。
“对不起，脚底有石子儿，打滑了。”她的语速极快，向前疾走了两步，然后转身道：“我刚想起来有点事，先撤了。”
于是，她跌跌撞撞地起步，而后一溜烟跑掉了。
魏清：“没……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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