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云青仔仔细细地挑好一条最近的小路就冲下山,这条路那么陡,藏在矮灌木和蕨类之间,每一脚踩下去都是柔软的落叶,最上面一层是干得一踩就碎的,往下踩不知道是烂成泥的草木还是已经触到真的土地了。

每一脚都讲究,要小心别踏空一个冲劲滚下山去,云青一只手攀在树或者石头上,一只手还要去摸长长的藤。

下山的时候总是一边冲一边把人往回拽,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

云青停在溪边的时候终于能歇两步,顺着山溪淌下去又快又凉,松松的裤子仔细叠几层,小腿和胳膊不一样,不成天在外面晒着,到六月末还整日在水稻田里泡着,自然是白的。

不过还是不如水生那成日不见光的皮,每一寸都好像发着光。云青抬眼看过一眼他坐在讲台上低头写东西时漏出的一截后脖颈,白得像腻子。

她一想到水生就松快,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年轻老师,把复学的路敞在云青前,把那些柔软的书带给云青,他是恩人。

就是这种深山里,人会更懂得恩情像每一季的菌子一样,只有懂得敬畏与感恩才源源不断。

水生不住在那间窄小到无处落脚的办公室里,那间村子里空置的小屋子在村的另一头,和学校离得很近。

还是上一任猎户死了留下来的,没儿没女,就成了村里的空房。这年代猎户也像山神一样隐匿了,那些有关拉弓的技巧,有关山里不同动物的呼吸和足迹的分辨的艺术,只能在教小孩拉弹弓的时候看出几分不同来。

云青知道一把弹弓拉得好的话也足够有威力。云伟朝着她打来的那一颗石子,明明是冲着眼睛来的,万幸射歪了只敲在了肩膀上,但那之后一个月里一旦风里有几分雨气,肩膀缝里都像一个山洞,里面有隐约的冷意。

她见到了老师,那副折了腿的眼镜躺在桌子上,水生如同初见一眼无遮掩的锐利的眼睛完全露出来,而这一次,云青既没有觉得怪异也没有暗忖他的疯癫。

她的心里积淀的全是担忧。

“要送去镇里修吗?”

“没事的,我自己拿个绳缠一缠,也能用,镜片好着呢。”

水生有点吃惊地让她进门,说完就拿起一根红绳缠住镜腿,架在鼻梁上冲云青笑:“不算怪人吧?”

他耳朵上那点闪亮的宝石也是红色的,在木窗透进来的细微光亮下也闪烁非常。

云青讷讷地点点头,转而问起了事情的经过。

水生坐在木椅上,耸耸肩:“我以为已经摸清了这座大山的脾性 ,结果还是太傲慢,果然还是要时刻谦逊。”

“不过,云青同学的忠告也很灵验啊,”他笑笑,“夜晚的山上确实很危险。”

他远远地伸出手,拍拍云青的肩膀,“好了,不说这点小事了,老师也是要面子的。你喜欢读书是好事,不过除了那小子的酸诗还是可以看看别的嘛。”

水生的桌子上放着一本装帧精美的大部头,烫金的封面摸起来在指腹下生出骨架,没有眼镜的遮挡,他披肩的卷发和浓密的睫毛都显得异于常人,这个仙人一样的老师好像落下了画皮,变成了山鬼。

而山鬼也是温柔的,他点在那华美的封面上,敲出清脆的声音:“你喜欢爱情故事很正常,人类生来就是体验爱的,这本书是我的收藏,也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故事。”

云青觉得心又开始鼓振,那本书厚厚的,她看着封面的三个字,很简单的三个字——红与黑。

水生鼻梁上还架着他的歪腿眼镜,随意缠上去的红丝垂下来一缕挂在脸颊侧,“于连也是一个农村青年,但是他的故事又那么精彩。云青,野心不是坏的,野心是你打开世界的钥匙。”

她紧紧地握住那本书,又想紧紧地塞进衣服里,但是她现在又懂了礼义廉耻这回事,比如年轻人想要和一个寡妇在一起是很难被父母接受的,何况这个寡妇是那样柔弱的金丝雀,所以云青只是端庄地握住了书的一角。

锋利的书角和上面锐利的烫金题目一样让人刺痛,让人清醒。

云青记得日记里的形容:“金丝雀,你是矿井里关于生的天使,但是富人们把你锁在华贵的笼子里,从此你再也没有歌唱勇敢的权力。”

勇敢,野心,**,这样的词好像都不生长在这片土地里,没有人说这样的话,但是她已经听得懂这样的密语,她还有更多的机会攀上这扇门,这扇通向远方的门。

水生恰到好处地给她一点思考的空间,让云青可以带回去慢慢读,慢慢思考。

他把话题巧妙地引回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说肯定是昨天遇到的老伯告诉云青自己的囧事,分明分别的时候还答应他说绝对不和外人说,看来这村子里只有他一个外人。

云青也好像才记起来攥了一路的那颗薄荷糖,汗湿的掌心里,捏皱的包装里都摸得出来的发黏的糖粒,和那本沉甸甸的精装饰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她当然不好意思再拿出这一颗轻巧到微不足道的糖果,偏偏水生的眼睛那么尖利,他是温柔的,像水一样,却也无处不在。

“是送给我的吗?”

云青下意识地摇头,她的脚趾蜷在黑色布鞋里,不安地拧着,偷偷看一眼水生,又不忍心他失望,只好摊开手心,露出那一颗蓝色包装的薄荷糖。手心汗涔涔的,热乎乎的糖隔着包装都浸满了云青的自卑。

水生轻巧地挑起糖,拆开包装塞进嘴里:“很好吃,谢谢你的糖,眼镜一定很快可以好起来的。”

他又问些更轻松的问题,比如云青的自学到什么程度了,有没有喜欢的方向,不光是看书,像数学科学都应该有所涉猎。

每个老师的谆谆教诲都像盏亮太久的灯泡,烧得玻璃罩子都烫得吓人。云青磕磕绊绊地说自己遇到的问题,在水生的讲解里缩着脑袋听。

“怎么像个小鹌鹑?我很吓人吗?”

云青像个小拨浪鼓一样摇头,巴巴地要解释:“才不会。就是……我怕我太笨了。”

她就算读书也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坐在最后一排,眼睛亮晶晶的又在被老师扫到的时候突然低下。

水生了然,云青这样的小孩,再成熟再懂事都还是一颗青果子,她的不安与自卑都太好懂了。

他摘下眼镜,那几缕一直蹭到他脸上的红绳终于消停,“我刚上高一那一年的分班考,数学我考了95,刚刚及格的分数。”

“同样就是这样的题目,这些初中小学的知识,因为考太差当时老师还找了家长问是不是在考试的时候睡着了。”

云青瞪大眼睛听,几乎真情实感地害怕小水生会被打。

“但是后面自己也觉得丢脸,就发奋图强了。”

“其实人生大多数事情只需要努力,至于需要天赋的事情,往往也不是我们普通人要承担的。”

云青站在这间再普通不过的木屋里,被轻飘飘的话激励得像被点燃了。

她耳朵都红了,还昂着脸兴冲冲地发誓:“我一定会努力的。”

水生敛下眼皮,浓密的睫毛挡住深郁的视线,只露出侧脸和由衷开心的嘴角,“好了,今天的补习就到这里吧,怕我们小鹌鹑一下子担惊受怕太多,以后再也不来了。”

他嘴里残留的只有薄荷的凉意,水生撑着脑袋问:“听了我的笑话才来的,好不公平。不如给我也讲讲村子里的好玩事,礼尚往来。”

云青当然讲不过他,什么小鹌鹑,什么看笑话,把人的好心都说成坏的,原来老师私底下也这样活泼。

讲什么有趣的事?下意识想到婶子们最爱的那些空口无凭的谣言,譬如谁家的老头半夜爬灰这样的污糟事,红口白牙一碰就是一个烙印。这样的坏事当然不能说出来。

云青绞尽脑汁地想,在慌不择路地把农业种植手册念给水生听前灵机一动想到了这间屋子的故事,关于消失的老猎户,关于童年时那柔软的白色。

她把这些陈年旧事当一颗新的糖讲给水生听,说起老猎户最懂怎么处理山上的野兔子,怎么把皮毛处理干净,变成一双小手套,云青没亲眼看过怎么鞣制一张皮,只是被那双带着厚手套的手抱起来过。

水生侧着头问:“你喜欢兔子吗?”

云青摇摇头,她喜欢的是那个时候还能在山上乱跑,像今天一样,没有目的,没有要赶着时间回家,走哪条路都可以,可以听树上的鸟叫就发呆半天。

“真遗憾,不然还在想要怎么抓一只兔子逗你开心。”

这个不出门的老师,白天在教室里管辖着一群嫩豆子一样的小孩,撒以知识和教育;晚上在这间偏僻的屋子里亮着灯一夜。他躲过了西南小城里温柔刀一样的太阳,至今都是一副城里人的白净皮子。

他全心全意看着一个人的时候,眼睛是软的,是流水,是从树荫吹过来的风。

云青不争气的心鼓动着,她妄想用手把那失常的跳动压下去,实际上只是感受得更清楚了,她往门口退,踩着门槛差点摔出去。

水生大笑,可是在云青眼里并不可恶,他挥手告别:“早点回家,小朋友。”

跌跌撞撞跑出去跑回家的时候云青的心当然还在狂跳,呼吸都合不上这样的紧张。

水生这两个字在她脑海里盘旋,从野栅栏离开的时候也在,快走到属于家的小坡下的时候也在,她的眼前是这两个大字,她的脚上好像缠着一棵粗藤。

“野心不是坏的”,是吗?那为什么那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再也没有被接受的机会?

因为她是坏女人吗?

可是她也什么都没做错。

努力是好事,野心是好事,红色的两个词语变成两颗种子,变成那双被诅咒的红舞鞋,云青不知不觉地踩上了它们,她将不停不停地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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