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乔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他抬高了头望向天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此时雪还在下,把皮肤划拉出血痕的北风从眼眶钻到脚底,最后将人们的喘息无声无息地吞吃干净。
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熟练地向周围一望,发现眼前这群衣衫褴褛的人又少了一部分,便知道他们是被白雪给盖住了。
“你……醒了?”
离他最近的一个上了年纪的瘦削老人见他终于有所动作,有些讶异,但还是十分熟络地坐靠过来,瑟缩扯着身上破出絮子的棉衣。
“肯定是冻醒的吧?毕竟越往北走越冷嘛,不过这是个好事,收容区就在最北边,以后去了那里说不定会更冷呢。”
寒风撕着老人稀疏土黄的卷发,不带人情味地落上一层冰霜。
“……真的能活着到达那里吗?”元乔看了老人两秒就垂下眼帘,“明明都被抛弃了……”
他的话几乎算是呢喃,但不知怎的,敲锣打鼓般还是被老人捕捉到。
然后,元乔就见老人僵了片刻,缓缓转动灰白到早已不似蓝色的眼球,勉强地牵动面部肌肉带出个略有骇人的笑。
“当然能了!”
老人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整个身躯都在颤抖,连带着声音也变得语调不稳,“咱们虽然在这里停留了有两个星期了,但比起那些被丢在海神基地,被暴乱疯子打死的倒霉蛋们幸运多了,不是吗?”
元乔看老人又在往这边靠,就要把眼球贴到自己脸上,便寄居蟹般有意无意朝另一头挪动。
他对于这个陌生老人过分的热情有些不适应,可明了对方不得到回应就不肯罢手,便随意点了下头。
果然,见着元乔的回应,老人便真不再往这边靠,转而睁大了眼珠子瞪向黑如深渊般的夜空喋喋不休地开始说话,不知是不是说给元乔听的。
——“虽然我不懂气象,但看这天挺好的,明天一定天气不错,运气也会变得更不错,说不定明天一大早,慈悲的复活基地高层们就又派救援队来了,这会是我们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上,大家都会得救的。”
“他们才没有抛弃我们!”
他的每个字都显露出不知为何的激动,引得周围被冻得已然麻木的人纷纷侧过头来看,但众人脸上的神情却完全没有因为老人话而发生什么变化。
毕竟,这已经不是老人第一次说这种空话了,开始听到时倒会心里暗暗期待,但日复一日地蹉跎,已然把它变成了一种讽刺。
没人再会理会他,他们只是觉得老人又疯了。
元乔也是呆呆听着没吭声,因为他不想打破老人充满希望的幻想。
在这种境况下依旧能够欺骗自己,其实也是一种幸福,虽然老人可能从心底里也知道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早在大概八个月前,他们所属的海神基地还没被暴乱分子侵袭的时候,它还在你死我活地和复活基地争夺孜尔曼克区的治理权,这让双方闹得很不愉快,要不是东方的其它两个基地从中调和,它们势必要撕破脸皮。
自此,孜尔曼克区的事情暂时搁置,准备等到来年的圆桌会议再次商榷。
但不幸的是,在这场争权战发生了不过一个月,海神基地突然出现的暴力集团分子彻底打乱了所有盘,使得基地的辐射类能源大量泄露,方圆数十里的居民不得幸免于难,再加上暴乱分子有组织地持续活动,基地受创极其严重,让才创立五十年不到的海神基地就此面临决堤。
而这段时期,各方媒体也无不肆意炒作,一切矛头都指向不久前还在和海神基地争权的复活基地,他们的一切风吹早动都被无限放大。
受到各方的强大压力,也为了撇清关系,复活基地官方当即以全不知情否认了这一舆论,并第一时间在内部募集救助资金,联合东方其它两个基地组建隔空会议,提出救助分工。
会议结束后,他们当日就整装救援部队,极力救助外缘未影响地区的居民,但在救助了不过一个半月后,复活基地内部好像也出现了什么问题,高层会议不断,暂时搁置了对逃难人员的救助,还把已经坐上车,即将到达复活基地收容区的几百号人放置在了这个雪原上,强行没收了一切可通讯的东西。
刚到雪原的一段时间里,复活基地的人还会频繁运输食物与保暖用具过来,但渐渐的,两次运输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
这时,终于有人生气了,想要掠夺他们的运输车,但被同行的武装自卫军打得浑身是伤,没能挺过第二天。
而他们也以此事为由不断减少补给物资,直到此时,这里的人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食用的东西了,饿得狠了的只得抓上两把雪嚼着吃……
思索至此,元乔合了合眼,不是因为身体上的困倦,而是实质地感受到了一种无从挣脱的麻木。
刚刚睡醒的时候,他曾在厚厚的雪被下认真想过,自己要不要就这样一直躺下去?
被濡湿的衣服和酸液翻滚的饥肠已经不重要了,他是真的已经不想起身后再次躺下,反正结果都一样,何必要多此一举呢?
但就在他要再次昏睡过去的时候,突然,一声清亮的飞鸟啼叫蓦然响彻耳际。
他瞬时抬头望向黑夜,却并没有如期许般见到它。
听说被困雪山的人会因为大脑缺氧而产生幻觉,元乔不知道在这个平坦的雪原上是否也会发生这种事,但他确信自己一定没有听错。
即使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了。
“滋……滋滋滋……滋……”
元乔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闻声,不觉愣了一下。
他一转头,就发现左后方那个刀疤脸的男人还在使劲拍着地上的通讯机,电流滋啦的响动把离他较近的人吸引了过去。
或许他们从心底里也在期待着能接收到什么值得让人活下去的消息。
但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它还是不争气地败下阵来。男人怨恨地低骂一句,抬头就对上元乔投来的眼神,而后恶狠狠地瞪回去。
感受到对方的恶意,元乔瞬间移开眼,如同被抓包般,有些尴尬地转回了身。
他记得,这个通讯机是自己混乱中从运输车上偷下来的,为了了解外部消息。
但在手上还没捂热,就被刀疤脸男人抢了过去。
元乔身体不太好,和男人有体格上的巨大差别,同时想着现场有几百号人盯着,有了消息也是大家共享,到谁手里都无所谓,就没有和他出冲突,任由他拿着。
但男人好像不这么想,从通讯机一到手,他就十分提防着周围的人,深怕有人抢了他的东西,即使这是个只会滋滋作响,而一点信息价值都提供不了的废物。
此时,雪还在不留情面地下,只是比之前稍有收敛。
伴随着刀疤脸一刻不停的拍击声,整个黑夜突然有了点活人的气息,寒风带着兽性呼呼响动,与之交替,莫名显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感。
元乔在这种平静感下放空了很久,等刀疤脸男人拍击声的频率渐渐降低,直至消失之时,才擦干净冻满脸侧的雪花。
而后,面无表情地望向最前方已然模糊得只剩下一点点轮廓的群山――那是他们在这个广阔的雪原上唯一能看到的美景。
它从东向西蔓延出很长一条分界线,仿佛把世界分割成两个互不相干的空间,让人不禁思索,只要攀过去,是不是就能看到其它的什么东西,就能得到救赎?
如同乞力马扎罗的雪。
元乔这么想着,在朦胧的夜色中凭借着自己的记忆把它勾勒完整,而后忽地站起身,莫名想要向它前行几步,靠近一点点。
即使明白自己绝不会是那只勇敢的豹子……
但,站立的一瞬间,胃内突然的痉挛却让他重摔在了地上,嘴里被迫塞进口白雪,他不得不弓起上半身匍匐在雪面,眼里瞬时溢满了水汽,活像一只丧家犬。
旁边坐着的那个老人早已经放弃自我催眠,呆呆坐着望向远方。
他被元乔突然摔下的动作吓了一跳,看着眼前这个男孩埋头在雪地上挣扎,不禁担心地问候了一句:“年轻人,你没事吧?”
元乔努力地摇摇头。
他刚想抓住老人伸出的手,却不想,老人又不知为何地缩了回去,转而撑向地面,借着力也同元乔刚才般缓缓站立起身,浑身都有些颤抖。
“……愿上天保佑。”老人如魔怔般,瞪大了眼睛望向元乔方才望向的群山,声音跟着身体也开始抖动起来。
他在胸口上比划了个十字架,只会重复这一句。
“愿上天保佑。”
巍峨的群山依旧安然地矗立在那里,只是它身下的雪地不同寻常般抖动起来。
随后,是熟悉的压过雪地的声音……
人群似乎也在这种声音中意识到什么,跟着纷纷站立起身,身上的积雪簌簌向下抖落,迷住了元乔的眼睛。
他依旧匍匐在地上,能看见的只有无数人的腿。
“是车队!”
不知谁喊了这一句,原本窸窸窣窣的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距离上次见到补给物资的运输车,他们不知多久没见到过一辆车了,此时,也不管它们是不是来带自己离开的,满腔只剩下激动。
“我有救了,我有救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疯狂向那个方向移动。
站得起来的跌跌撞撞跑过去,站不起来的拼命爬过去,摔倒的摁在雪里,任后头的人践踏过去。
笑声,嚎啕声,尖叫声响成一片,他们都想要爬上车,他们都想要活,全然不像被遗忘在雪原中孱弱不堪的落难者。
他们相互撕扯着……
元乔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躁动没有多少意外,他被彻底撞翻在地上,抹着满脸被染红的雪水,不明白这是哪来的,只是觉得脑袋开始嗡嗡作响起来。
他在混乱中无意摸到那个已然被抛弃践踏了的通讯机,费力向前方乌泱泱的人群看去——他已经被甩在了最后头,连同几个还保持着向前攀爬的动作,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群山万壑,人影绰动。
随着一种近乎猩红的色彩浸染过视线,他最终耷拉下眼皮,只觉得方才的一切都变得那么混沌、迷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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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元乔-雪原-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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