抟风一路被人恭维着进了宫,途中获得了一系列如“画圣”、“画仙”、“画神”的称号,他轻飘飘已然觉得自己是不世出的大人物。
太极殿上,抟风见到了魏帝元恪,及一班文武大臣。内监命抟风跪拜天子,抟风不太乐意。他堂堂北冥海皇,岂有跪拜人间天子的道理?那天子还如此年轻,而立都不到的样子。在千岁尚未成年的抟风看来,元恪简直连他们上古鲲鹏一族的胚胎都还不是。
但抟风很快感受到了周围的压力,他许久不下拜,这在人间王朝律法与礼仪里,是大不敬之罪。想想还有千金赏赐呢,抟风就闭一闭眼,敷衍地屈身跪拜下去,心道你魏帝小儿折寿可别怪本座。
“草民虞抟风拜见陛下!”抟风认真做戏。
“今日之后,卿便不是草民了。画试夺魁者,赐宫廷画待招一职,赏黄金千两。”元恪高高在上,盯着抟风的表情有些莫测。
“臣谢陛下!”千两黄金即将到手,抟风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对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
一名内监两手托举一套画待诏官服,送至抟风身侧,另有四名内监抬了一案赏金停至殿上,绸缎揭去,一锭锭金元宝儿垒砌成山。
许多公卿一辈子也未见过这么多金锭,不禁看直了眼。抟风虽然见过大世面,但今时不同往日,海皇一朝沦为奴仆,便也见钱眼开起来。将这些金锭换算成海鲜,抟风幸福得差点晕过去,起身便要往黄金上扑,却被不识趣的内监拉住试新衣。
元恪起身:“设宴,朕要亲贺虞待诏。”
换了官服的抟风被内监们拥着出殿,抟风急得直往金山频频递送秋波:“哎呀我的赏金……”
内监们没见过这等心急之人,不由好笑:“虞待诏勿急,陛下赐你的千金跑不了,还是先赴宴吧!”
“那你们先代我保管,别弄丢了啊!”
“放心放心!”
·
御宴设在内宫睡莲池畔,筵席沿池铺设,绕池一周。莲池漾开清香,渗在习习晚风里。
抟风的位子紧挨元恪,谁教他是今日主角呢?画院众人艳羡,便是掌院都不曾有过这等待遇。抟风在众人的瞩目里浑不在意,待宫廷佳肴一道道摆上席案,他过滤掉那些精致糕点与素菜,直奔鲜味,吃得浑然忘我。
元恪倾满一杯酒,倚案执盏,浅尝慢品,视线越过酒盏,略显冰冷地投在抟风面目上。少顷,他推案起身,步到抟风席案,拂衣相对而坐。
抟风嘴里叼着一片蚌肉,手上正撬一只固执的蛤蜊,对突然到来的元恪毫无反应。元恪见他吃得如此专注,冷不丁轻声道:“那《洛神图》你从何而来?”
“《洛神图》啊,我偷……”抟风从海味里回神,骤然受到惊吓,看着元恪,蚌肉滑进喉咙,落了腹,“我投入全部精力画出来的!”
元恪摆弄指间玉盏,眼睛凝看抟风的每一道神情:“那画中是何人?”
抟风不明白魏帝为何起了疑心,他做贼心虚,眼神一飘:“自然是洛神嘛!”
元恪阴郁的面容定了定,晚风拂过,他缓缓一笑:“你见过?”
抟风感觉自己正在陷入一个圈套里,难怪人间都说伴君如伴虎,这魏帝如此阴晴不定,他要是答错,或许便会被叉出去,诀别他的黄金。
权衡再三,他采取模棱两可的战术,揉了揉头:“说来也怪,画试时,臣提笔就画了洛神,如有神助,仿佛哪里见过似的。有句话不是说,那个什么,画卷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说完,他心道,幸好学了点文化。
元恪揣摩他的应对,辨别真伪。上位者决定亿兆生民的命运,又岂会轻易被几句搪塞敷衍过去,他眼神转向犀利,紧凝抟风:“朕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你究竟何时何地见过这画中女子,想想清楚,给朕答复。”
丢下这句话,元恪起身离席,回归主位,面向绕池群臣,换了一副面孔:“今日宫宴庆贺虞待诏荣摘桂冠,虞卿是朕钦点的榜魁,怎么不见卿等道贺啊?”
众臣惶恐称罪,纷纷举杯围向抟风席案,恭维的话语随酒盅一起淹没了他。元恪在旁冷眼,只见这吃货推脱不过,一盅盅黄汤灌下肚去。所谓酒后吐真言,元恪有十足的耐心等待他说真话。
权势可号令一切,他一手营造的喧嚣就在旁侧,可他呆坐池边,如有一道无形屏障隔绝那喧嚣,入不到他耳中。
这场惊动江北江南的画试是他一手促成,各地画师汇聚洛阳。谁也不知他的用心,倒是魏帝雅好丹青的名声传了出去。他坐拥江山,践祚七载,时日愈久,心上的空缺被岁月侵蚀愈烈,得不到填满。那空缺是被他亲手剜去的,如今,他后悔了。
空缺的部分,是一名已逝女子。
她死了七年,却被一个画师再度带至他面前。风姿绰约,栩栩如生。
如此巧合?在他想要招徕绝世画师,一点点描摹记忆中她的样子时,有人已为她作好了小像,呈给他。
他的意图不容人揣摩,他的过往更不容人窥探。
虞抟风犯了他的禁忌。
抟风哪里知道元恪的算计,他被群臣轮番劝酒,偏这些老奸巨猾的文武久经官场,恭维奉承张嘴就来。抟风做海皇时,也是万族之上,奈何手下龟丞相整日追昔抟风先祖如何鹏程万里,数落抟风不学无术就会招惹是非。如今卖身画馆,被嫏嬛奴役,干不好活还会被无情责骂。强烈的对比之下,抟风对大臣们的溢美之词完全没有抵抗力,不知不觉便喝多了。
劝酒的某大臣疑惑道:“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小腿凉飕飕的,好似被什么东西扫了过去。”
左边另一大臣也连声道:“没错没错,老朽也有这种异样感觉。”
右边另一大臣呵呵笑道:“莫不是你们喝多了,溲溺了?哈哈哈……诶?有什么东西磕了老夫的膝盖?”
一只螃蟹自抟风袖中钻出,顺着衣裳往下爬,趴在腰带上朝席案底下张望。果然,陛下乌黑亮丽的尾鳍露了出来,左右摆动。蟹将军痴迷地观摩了一番陛下漂亮的尾鳍,心道蠢虾要是在,定然也会沉醉其中,可惜蠢虾被陛下收入须弥芥子里了。
想到这里,蟹将军更加坚定自己保护陛下的信念,顺着抟风光滑的衣裳嗖地滑到他的尾鳍,一钳戳下去。
“噗!”抟风喷出嘴里的酒,吃痛之下,得了一分清明。案下尾鳍一收,化作修长美腿,遮掩在袍衫下摆里。
对面几名老臣弯腰在地上寻觅,只看到抟风崭新的官袍下摆。
蟹将军又顺着袍衣吭哧爬上抟风肩头,用海族密语冲他耳朵大喊:“陛下,不能再喝了,会被愚蠢的人类当做妖怪吃掉的!”
“谁敢……吃本座?”抟风撑着额头,眼神迷蒙,“不喝了,要吃海鲜!”
“虞待诏,海鲜被你吃光了,哦不过,你肩头还有一只幸存的。”
蟹将军急匆匆钻回袖中,担心陛下酒醉时真会拿自己下酒。
这时,元恪漫步过来,围着抟风劝酒的众臣这才退散。元恪踢开地上歪倒的空酒壶,俯身问:“想好怎么答复朕了么?”
抟风醉得不浅,方才对元恪的忌惮丢去了天外,语气肆意起来:“你这个皇帝磨磨唧唧,好烦的呀!不就是想知道那幅画,那画呀,其实是我……”
元恪见他脑袋摇摇晃晃,急忙蹲下凑近听他说,哪知后面听不清了,再听便是“咚”的一声,抟风脑门磕到案上,醉成烂泥。
元恪起身,脸色阴沉,踢飞一只银壶。
·
新晋的虞待诏被抬去了落樱苑,一座无人居住的宫苑,屋梁结着蛛网,妆台铜镜覆满灰尘。
魏帝没有留下一个人伺候,只将抟风扔在一张破旧的床帏里。群臣见虞待诏一刻前还沐浴隆恩,一刻后被弃如敝履,都知魏帝阴晴不定,龙颜难测。
蟹将军从抟风袖口探出来,见窗外明月皎洁,杳无人烟,浑不似皇宫内苑。它的小脑袋想不出更多内情。抟风喃喃地翻个身,蟹将军掉到地上,待它吭哧吭哧再爬回床沿,整只蟹都惊呆了。
陛下现出法体,肉呼呼的身躯撑满了整张床。因人间灵气稀薄,又是醉酒昏睡状态,未用法力,可怜的陛下连法体都是只鲲宝宝,两只短短的前鳍软软胖胖,不时扑腾两下,仿佛渴望着海水滋养。
蟹将军眼泪落下来,明明是上古神族唯一的血脉,北冥海族视为珍宝的陛下,只因得罪了大魔王,沦落到卖身为奴的下场。蟹将军发誓要从嫏嬛这个妖怪手里拯救他们的海皇宝宝!不过眼下要想办法恢复陛下的人身道体,不然被人看见原形就糟糕了。人类不识神躯,会把鲲肉烤了吃的!何况陛下一看就是柔嫩汁多很可口的样子。
蟹将军跃到地上,化作一个垂髫小儿,在屋角翻出一只木桶,不太熟练地运用双手,提着木桶出门找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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