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古镇的小桥流水难得没有浸泡在绵绵细雨之中。
午后和煦的阳光从南边的晴云里拂照,伴随微风,一同落入古朴的雕花窗柩里。
窗前的尹新晚一身绣着白兰花的锻面长旗袍,外搭的针织开衫外套没有压住旗袍的韵味,只添了些大方稳重的温暖,而别在绾发里的簪子衔着流苏,随着她的动作产生了细小的晃动。
修边定型,然后绘花。
她专致的目光落到油纸伞上,手里的绘笔逐步在伞面上绘出了拂柳的图案。
一旁的手艺人姚艺如建议她再加句诗上去。
她提笔落到伞上,娟秀的字体成了这把余杭纸伞上独一无二的标识。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姚艺如眉眼一抬,从瞳孔流露出了些许意外的光亮,随后衔着笑意看过她的作品,又点头赞了句 “不错”。
尹新晚赫然一笑,拿着伞柄在阳光底下转了转,油纸伞上的墨迹在伞面上隐约地透了下来,折开了一缕窗外洒下的光晕,忽然一阵走神。
还是同事陈欢喜喊了她一声,脑海中浮现的人影挥之而去。
尹新晚也不再去多想自己先前怎么鬼使神差,将油纸伞放往院中晾晒,来到这边查看摄影师大哥手上的机器画面。
姚艺如让几人晚上留下来一起吃饭,又问她:“对了新晚,你没有男朋友是不是?姚师傅给你介绍一个……”
来采风的这些时日里,从挑选竹子、做伞骨,一步一步到裱纸面,七十二道半工序的体验,两人已相当熟识,说话都带着自家人的熟稔。
尹新晚见怪不怪了,但是这会儿听闻仿佛七大姑八大姨过年催婚般的熟悉配方,人还是不由一激灵,应下晚上的邀请,就连忙以急着拍摄为由拉着陈欢喜等人出了伞铺。
一个多小时的拍摄,在临近日暮时化为身上的一点微热,几人在镇口的果子铺歇脚,准备稍歇片刻后等夜幕的华灯初上,再捕几张夜影。
大抵是因为工作日,除了些许专门寻过来的游客,古镇的人不多。
尹新晚和陈欢喜坐在铺面前的长椅上,吃着雪糕看对面石拱桥上的来往行人。
一旁流水潺潺,清风拂树梢,惬意得就让尹新晚也冒出了些许困倦。
“诶诶,新晚,快看,有帅哥。”
陈欢喜突然而来的激动之情,将她从放空的思绪中拉了回来,看向了桥对面不知何时停到树荫下的车子。
只见车里的人被私密性极好的挡风玻璃遮着,除了一只修长好看的右手搭在了车窗上,看不清面容。
不知道陈欢喜从哪里看出来的是帅哥,尹新晚微微摇头一叹。
不经意间扫过那车标和车牌,总觉得有些眼熟。
突然一道灵光闪过,记忆里的几个画面浮现脑海,从烈日晴天下的混乱争执,到纷飞雪夜里的双闪灯……
她人一愣,仿佛电流从后脊梁传上天灵盖,连忙拉起一旁陈欢喜刚买的苏绣布包,就往自己脸前遮了遮。
陈欢喜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她怪异的动作给吸引了过来。“你干嘛呢?”
尹新晚没吱声,视线从眼前慢慢移开的缝隙间探去,只见那原本半降下来的车窗不知何时已然合了上去,风静树静。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心想,总不至于这么巧吧,说不定自己记错了。
一口雪糕咬进嘴里,就是一片无法让人多想其他的冷静冰凉。
那头车门在这时缓缓打开了。
落脚先是一双皮靴,随后一道高大人影出现在了视野里,西边残阳的一缕光线落到他头上,随着蕴含春意清爽色调的沧浪青休闲西装一路倾泄。
尹新晚只瞥了一眼,甚至于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容,高度的雷达瞬间拉响警报,人连拉带拽地拖起陈欢喜,就背朝沿街的青石板路跑。
倩影拉着身后人的目光,如丝线般绵长,直到旗袍的一抹裙摆消失在了拐角。
莫名其妙的陈欢喜被尹新晚躲债一样地逃跑,搞得也有些慌张,憋着一肚子胡思乱想跟着她跑到拐角的巷子里,开口都有些语无伦次:“咋啦?狗肉店主找上门了?赵哥还在那铺子里呢,一会儿估计找不到我们了!”
前阵子尹新晚跟访报道了一家不合法狗肉店,那店主被带走的时候就扬言跟她没完,偏激的威胁与恶毒嘴脸实在吓人。
“你回头看了?”
尹新晚叉着腰看了眼巷口,明明没跑多远却感觉和跑了几百米一样喘了半天,后来意识到是自己太紧张了,导致心跳都异常的快。
“我哪敢回头啊!我也不知道后面有什么把你吓成这样,我又怕回头被撞见,吓都吓死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的陈欢喜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又问“你看见什么了?”
尹新晚没有应声,全然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她,就在以刚才模糊的记忆判断那道人影是不是唐清上,而他有没有看见自己?
直到吓成话痨的陈欢喜叫了她几声,像招魂一样在她面前招了招手,她才蓦地抬起了头。
想想也不一定是,更何况没回头那就没看见。对没看见!
自欺欺人地做完心理建设,尹新晚面对陈欢喜的追问,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那是她用了一辈子发的毒誓,话到嘴边干脆摆了摆手。“没什么。”
陈欢喜见她脸色不太好,拧着眉又问,“不会是因为……那件事吧?”
“那件事”一下击中心防,尹新晚瞬间又顿了顿。
“不是。”以免陈欢喜继续乱猜,她摇了摇头,随即胡说八道编出了一句谎来。“我好像看见暗恋我的狂热追求者了,我有点害怕。”
陈欢喜表情微凝,尹新晚一看,不相信?要不改成债主或者前男友?
前者一下仿佛松了口气,恍然大悟,“哦!就是那个大学社团里天天给你写以你为名的诗,变相邀你去看月亮看星星,还说什么会在花田里紧紧抱住你的死渣男是不是?”
尹新晚愣了好几秒才想起这不知猴年马月的事,由衷地为陈欢喜这超强的联想能力感到佩服,口水一咽,当即就拍了拍她的肩,“啊对对对,就是那个!”
陈欢喜瞬间被她一番有力的肯定给狠狠共情了,长得好看活这么大也是不容易。
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片刻后突然看见手机上的通话页面,又疑惑地将手机贴到了耳边,“喂赵哥,你说什么喂你在听吗……”
尹新晚愣了愣,她什么时候接的电话?估计是不小心按到了?
电话这头的摄像赵哥开了扩音才听清,原来他们的通话一直不在一个频道。
问了半天的“你们去哪儿了”无人搭理,他挠着头,顺手就拦下了路过铺子前的人。
“您好,请问您有没有看见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两个女孩去哪儿了?”
唐清上的视线从铺面前的长椅上移开,对上了病急乱投医的男人,脚步一停,便稍稍回头往后看了一眼,“好像往那边第一个巷子里去了。”
此起彼伏的对话从通话那头钻进耳里,他的眸光落到对方手机上,眼尾一眯,嘴角便细不可闻地微微一挑。
“你们在哪儿?在左拐那条巷子里是吗?行,我马上过去。”赵哥听见终于想起搭理自己的声音,连忙拿起手机应着,一边连连对着唐清上小声道谢。
他轻轻点了下头,转身就冷着一张脸背道离去。
三人成功汇合,又拍了些古镇的夜景。
一通折腾下来,时间也不早了。
想起白天应下的邀请,三人连忙收拾了东西回了伞铺。
席间,姚艺如拿出一坛自家酿的酒,说是二月二社日龙抬头,各家里会用祭土地神,需要人送到镇西的茶铺。
尹新晚在伞铺一直颇受照顾,看出了姚艺如想请她帮忙的意思,主动应了下来,就在姚艺如的“就知道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之类的连连夸赞中出了门。
古镇不大,说是镇西,可从东南边的伞铺走过去其实不到一里路。
二进式的中式阁楼建筑,檐下灯照着古门楼匾额上的“半日闲”,跨过门槛,一进的小院两侧叠石假山,几株山松映在景造水池中,红鲤游影绰绰幢幢,雅致得与不出两步就能迈入的二进正堂相得映彰。
来时姚艺如就交代她一定要把酒亲自交给茶铺的老板,可这会儿店里只有一个店员,得知她的来意后说老板一早就去茶园了,不知道一会儿还会不会过来,让她等等,自己打电话去问问。
尹新晚心猜估计赶巧了,等了一会儿见店员一连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接通,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而且时间也不早了,几人一会儿还要赶回市里,交代了两句,就放下酒走了。
店员告诉她可以走近路,本是想让她再等等,但没劝住。
尹新晚听了反倒也想起来了,自己并不是第一次在夜色里穿行古镇,记得上次元宵节来古镇看灯彩的时候,从东走到西确实有几条小路比较近,当即便决定抄近路。
没想到各种长街小巷,反而给她绕晕了。
她想她或许也应该去拜拜土地神?!
不得不开了导航,却愣是带她往黑的地方走,寒意从脚底倒了上来,灌进心里。
她那薛定谔的胆子,很多时候都对未知充满着恐惧,但有时又反而有种置死地而后生的无畏。
左思右想虽然不大希望,但大不了一会儿实在不行了再让同事来接自己,开了手机照明电筒,就没让自己在原地踌躇太久。
穿过幽长的小巷,不被建筑遮挡的视野就开阔了不少,头顶月光照下河水,泛出了一片皎洁的明亮。
而旁边有一处大户人家,檐下挂着暖黄的灯笼,尹新晚心底那点慢慢滋生的不安瞬间被化解了不少。
刚巧看见一道颀长人影在门前的杨树下讲电话,她心中一喜。
“大哥,请问芙蓉巷姚家伞铺怎么……”
她的“走”字没说完,入眼的惊艳侧脸轮廓线流畅,瞬间冲击了所有的感官,鼻若精致耸山,熟悉眉目间却总有一抹淡然,衬着此时身上略显冷酷的高领黑毛衣也多了几分儒雅……
人急刹车般脚步一顿,霎时门前的石狮仿佛变成一道不可跨越的三八线,接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掉了头。
夜静得可以听见寒风轻微的流动,高跟鞋带动旗袍开叉的裙摆,露出一截细白及到脚踝,看着好似不知冷。
“沿着这条石街往东走,第三个巷子路口绕进去右转。”
低沉的声音似乎在短暂的沉吟后缓缓地传了过来。
他的声音和记忆里的不大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色的缘故,少了些朗澈,多了点嘶哑。
又或者是时间相隔得太久了?导致了记忆的出入?
尹新晚背着身却能感觉唐清上的视线直直地投了过来,她捂着嘴特意压低了自己的声线,一声谢谢过后继续往前跑。
“回来。你走错了。”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轻喝。
他的话音并不严厉,只是好似带上了点细微的忧虑着急,莫名地,还让刚躲进巷子里的尹新晚听出了一点无奈、少有的缱绻温柔。
大概是错觉罢了,她提着心,缩在石墙后,握在胸口前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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