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佑十年，齐皇沈纹芷拜威武大将军徐皆为帅，领三万济远军北伐，顷刻光复卫、邺二州失地，迎回质子皇长女沈时樟。朝野振奋，九州同庆，人心所向。
沈纹芷下旨，封皇长女沈时樟为定成公主，敕造公主府于金陵上颜坊。
沈时樟更换齐国公主服饰，改易妆容，由宫人领着，缓缓走在大内甬道上。桂殿兰宫，琼楼玉宇，碧瓦朱甍，在金灿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较之北周皇宫，绚烂得刺眼。雕栏玉砌，美得繁华奢靡，美得空洞无用，美得只是为了美，大道边的石狮子都双眼无神，控诉着窒息。
这是先皇承宣帝下旨修缮的皇宫，富丽堂皇，金碧辉煌，汇集天下收藏，少了应有的庄严宏伟。不啻一个急于炫富的粗俗商人，把所有的宝物都拿出来装点，眼花缭乱，杂乱无章。
齐制吉服繁复，袖袍宽大，不便走动，头饰粹美，沉甸甸地压着，让穿了十载窄袖少配饰北周便服的沈时樟很不习惯，还得挺着脖子端住仪态。
紫宸殿前，丹楹刻桷，朱红的柱子上用流金做出了龙跃彩云的图样，不必的很，不如黑色实木柱子来得威严大气。
她径直入殿，未敢抬眼看皇座上的人君，在离金阶两步之遥处落跪，双手交叠齐额，叩首朗声道：“臣沈时樟自北周归来，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沈纹芷旋即命道，语调只是平淡，但目光锐利如刀，细细剖开打量着低眉敛目，身形纤瘦但亭亭玉立的女儿，“比我还是矮了不少，而且你太瘦了，这华服也撑不起来，走几步路都不自在，再高些壮些才好。”
诧异于一见面皇帝竟是这样如寻常老母亲般温情脉脉，沈时樟忘了什么仰面不视君的规矩，直直抬眸撞上了她亲身母亲讳深难明的双眼，十年来第一次看清母亲的面容。四岁前本就记事无多，有关那时还是秦昌公主的沈纹芷的就更几近于无，现在那模糊的身形才慢慢在脑中具象化。
但是感觉不到眼神中多少对自己的关爱，未及细看颇为清冷的面庞，沈时樟又只得垂首应是，说些“多谢陛下关怀”的场面套话。
看沈时樟君臣先于母女的样子，沈纹芷心下微叹，却多是赞与分寸的。不过她操着的周腔着实是怪异，这改得了吗？
“业《诗》以言，你可读过？”话题突变，皇帝骤然垂询。
“臣幼时曾随北周宫学先生读过。”沈时樟暗自思忖，约莫是拿《诗经》敲打自己吧。
“那你教朕，《晨风》、《黍离》二篇何解？”
果不其然，明晃晃的试探，就这么学魏文侯，词都不带改的，可惜自己身边没有赵仓唐。
“臣以为，《晨风》寄三思君王，《黍离》寄复忆家国，其间忧愁幽思皆缘起其情至深至纯，实可称怨诽而不乱，言辞精微直抵肺腑。”
“臣还以为，其人若并非处于穷绝之境，尚存日后得志的念想，则必不会作如此缠绵悱恻之叹。圣哲曰：‘不学《诗》，无以言。’臣斗胆借此二诗，略陈感念陛下召见的心意，不敢遗忘大齐，不敢衔怨陛下。”
沈时樟知道皇帝在问什么，想听什么，自然不会做什么回环反复、一唱三叹的古诗赏析，全部围绕思念与忠心抒情，直接回答到沈纹芷心里去，顺便让皇帝也知道自己是个听得懂人话的。命运总算恩赐良机，她必不遗余力。
有意思，皇帝哂笑，沈时樟应是知道这个典故的，聪明归聪明，书看起来也读得不错，只是年岁尚浅，言语间还藏不住心思，可以再看看怎么调教。
又转而言道：“倒是难为你还学了齐礼。”
“臣在外日夜思念大齐，思念陛下，不敢不学礼，聊以慰藉，时时做归国之备。”其实是临时看的，沈时樟不懂何故这般试探，冷汗微冒。
“北周待你如何？”这话是关切之言，但沈纹芷神色淡淡，眉眼间并无情愫。
这孩子长得和自己有六七分相像，步履平健端方，身姿务求从容，对答不见太过惊慌神色，颇有林下风致，还算是个沉稳的，就是不知道心性如何。
“北周待臣以礼，馆臣于驿阁，一应器备皆按周制。准臣入宫学，同其他北周皇族子弟应卯，出入宫廷藏书阁。”沈时樟恭顺地回答，挑着要点概述。
沈纹芷暗暗点了点头，这和自己在北周皇宫里的密探报回来的消息大差不差。看着面前微微打颤的单薄身影，粉彩胭脂也难掩饰的消瘦面庞，就知道所谓以礼相待不过是不多加磨难，又有哪个人会真正尊重一个异国的质子。
怜惜自心中泛起，她努力去回忆沈时樟幼时和自己在一起的情景。奈何十年之期，记忆几尽一片模糊，只记得沈时樟抱起来软软的，笑起来能让她瞬间解去和兄弟姐妹在政治漩涡中尔虞我诈的疲惫。但时樟有些认人，有时奶娘抱着都哭闹不休，常要自己搂在怀中柔声哄着。
哪知世事难料，偏不遂人愿，如今母女阔别十载，归来骨肉行路，只余虚泛的礼节。好在事也在人为，自己凭着一腔执念，呕心沥血地筹谋，罔顾朝臣劝阻，将士据胜停战的怨言，史官秉笔直书的批判，总算换得女儿平安回来，将养在京城，往后有的是时间弥补。
“受苦了，”十稔帝王修炼，沈纹芷心中汹涌面上不显分毫，“你快要十五及笄，按常例，皇室女子年满十五封公主之爵，未加长公主衔的满十七择选驸马后就离开金陵前往封地。但你刚刚回国，怜你几年实在不易，而且和我都生分了，已传召中书省，你且就先在京中的公主府安心住着吧。”
“儿谢恩。”沈时樟作揖，仍是标准化的齐礼。
沈纹芷看着这个揖礼，眉尖微蹙：“舟车劳顿，今日先回府中好好修养，后日辰时到国子监，朕命司业测你才学，再做考量。你的齐礼怕是只从书学习，还没见过人实操吧，怎么看怎么奇怪，朕明日指派个礼部的教习官到你府上去。”
“儿领旨。”沈时樟被皇帝说得面上微霞，不敢再作揖，只躬身答道。
沈纹芷又闲谈嘱咐了些许，见沈时樟面露疲色，便大袖一挥，“罢了，退下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