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说过,你在崇安待不长久,失业了为什么不回家?”
“我十几年不放松对你的教育,幸幸苦苦让你上大学,难道是为了让你开什么茶馆的?”
“我来之前跟你爸说好了,趁现在还年轻,你赶紧回家,我们托关系帮你找个体面工作,在家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别再做些什么不切实际的梦了!”
三句话劈头盖脸砸过来,余念念一时之间无从开口,她觉得茶馆大堂的空气突然之间有些稀薄,深呼吸几口后,她走近她妈妈,低声道:“妈,这里有客人,我们去楼上说吧。”
余妈像是没听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锋利如刀的眼神直直望着她,嘴角紧抿成一条向下弯曲的弧线。
余念念一下子懂了,她是来发布指令的,不是来跟她商量的。
就像她在桐贤市那个家里一样,她做出决定,家里其他人遵照执行。她决定余爸第二天穿什么衣服出差,余爸就穿什么衣服出差。她决定假期去哪里旅游,他们家就去哪里旅游。她决定余念念用什么品牌的护肤品,余念念就用什么品牌的护肤品。
余念念一下子觉得有些荒诞,对于她妈像决定她应该用什么品牌的护肤品一样,试图决定她要立刻从崇安回到桐贤,感到荒诞。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先一句一句地好好回答:“妈,我不是失业了,是自己辞职了,我原来的工作干得很不开心,我的工作成果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至于开茶馆,我觉得您可能有些偏见,这件事并不简单,我用了我学到的所有东西,最近才稍有起色,我干得很开心,这里的人我也很喜欢,我——”
“你别跟我说这些!”余妈的表情越来越不耐烦,终于出声打断,“我就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回桐贤?”
余念念感到一阵无法交流的窒息,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不跟您说这些,那我说什么?这是我自己的生活,难道我没有选择我要过什么样生活的权利么?”
余妈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震惊,很快转为愤怒,声音大了起来,指着余念念厉声道:“你的选择?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蓬头垢面,一身的污渍,简直像是街边工地上的农民工!”她转头指向旁边站着的小优:“你的员工都比你干净整洁,你一个做老板的干体力活她一个员工凭什么在下面坐着?!”
小优一下子局促起来,往余念念身后缩,余念念忍无可忍,低吼:“您能不能不要在我的茶馆里无理取闹!”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余妈,她环视了一圈茶馆,眼神掠过已被她的声音惊扰到,抬头看过来的客人,发出声嘲讽的冷笑:“你的茶馆在我看来就是场闹剧,上不了台面的草台班子——”
“妈!!!”
余念念用尽所有力气,发出声吼叫,接着,便像一尾离了水面的鱼,张大嘴巴挣扎着呼吸,说不出一个字。
茶馆里完全安静下来,下棋的大爷,吃完早餐坐着闲聊的街坊,全都停了下来,齐齐转头看着她们。余母被刚刚那声怒吼暂时震住了,但仍铁青着脸,与她的女儿对峙着。
白砚走上前,轻轻地、安抚地在余念念背上拍了拍,扶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到柜台后的椅子上坐下,抬头对余妈沉声道:“阿姨,今天就先这样吧,等您和余念念冷静下来再聊。”
余妈仍站着不动,眼里闪着不甘心的厉色——在此前的几十年里,她在余家从没受到过如今天这样直言不讳的反抗。
余念念已经失去所有力气,将头伏在胳膊里,一动不动地趴在桌面上。
哗地一声,大堂里,一把椅子被推开,魏大爷慢慢站起来,走上前,走到余妈面前,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卡片,递给余妈,余妈不明所以地接了过去。
“小余妈妈,我是魏大志,是老街上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魏大爷笑着说。
“在小余开这间茶馆之前,我天天跟那帮老家伙在河边下棋。那帮老家伙啊,都有家有口的,像老王,他老是被他家桂云骂,边管他边骂他,骂完还得回家。他们老说羡慕我,自由自在的没人管,但他们不知道,我也羡慕他们挨骂啊,我家就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有什么意思。”魏大爷说着,声音里带了丝颤抖。
“但是,自从小余开了茶馆,我觉得我有家了,我不用羡慕别人有人送热水,不用担心一个人在家里摔了没人管,不用担心孤零零死在家里没人知道,我就愿意从早到晚在这茶馆里坐着。我老了,没有别的爱好,就爱下个棋喝个茶聊个天。你说这茶馆开得算不算体面?我觉得,对我这个老头子来说,是给了我体面日子,给了我开心日子,我打心眼里感谢她。”
余妈绷紧的脸色柔和下来,眼底微微泛红,将手里的卡片展开抚平,里面,是余念念手写的茶馆开张当日象棋比赛的邀请函。她抬头,魏大爷笑着看着她,指指卡片,道:“从收到那天起,我就随身带着。”
余妈低下头掩盖住脸上的神色,将手中卡片还到魏大爷手上,转身快速出了茶馆大门。
茶馆柜台后,余念念的肩膀一阵一阵的耸动着,闷闷的抽泣声停不下来。
魏大爷绕到柜台后,伸手敲了敲余念念的脑袋,笑道:“小余啊,当老板的人了,还被自己的妈骂哭啦。”
大堂里,见余妈走了,所有人都凑到柜台前,调笑着余念念:“就是啊,余老板丢脸喽!”“哈哈,只知道小余老板心眼多,没想到还怕妈妈哟!”“没事没事小余,我看啊,你妈妈是只纸老虎,外面看着凶,心里还没你主意大呢!”......
余念念缓缓举起脑袋,脸上妆哭花了,一道一道的泪痕,头发横七竖八,是实实在在的蓬头垢面了。她望着魏大爷,呜咽道:“魏大爷,我的茶馆真的这么重要么?”
魏大爷一脸认真地点点头:“当然重要!”
其他人也一齐回道:“当然!”
余念念破涕为笑,花着一张脸大声道:“魏大爷您放心,我一定会把茶馆开下去的!今天所有人,我请客!免单!”
——————
半下午,离日落还早,天台上空无一人。
余念念来回踱步,思考良久,终于给她爸打了个电话。
“喂,念念。”余父的声音里带了丝愧疚。
“爸,我妈......还好么?”
“脸色不太好,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问她什么也不说。”
余念念沉默下来,良久,余父温和的声音继续说道:“不用担心,你妈妈的脾气硬了一辈子了,一时半会儿也软不下来,慢慢的,她自己想通了就好了。”
“爸,其他的我都可以听你们的,但这次,开茶馆这件事,我一定会做下去的,您帮我劝劝我妈吧。”
“哎......这次怪我,说漏了嘴,你妈又从东安乡你周叔那里要到了地址,她走之前就一直念叨着这次必须把你抓回来,我跟她说,女儿不是犯人,她不听,我也劝不住。这次去,她没给你捅什么篓子吧?”
余念念:“......还好吧,不算太大。”
电话那端突然一阵嘈杂,接着,年轻小男生的声音传过来:“姐!你太酷了吧!居然瞒着妈开了间茶馆!我膜拜你!”
余念念隔空翻了个白眼:“余玩,你复习得咋样了?这次模拟考考几分?”
电话那头受刺激地吼了一声,接着,又贱兮兮地飘来一句:“除了茶馆,妈还从周叔那套出你有个关系很好的男同伙,陪着你去乡下收茶叶的,咋样,见到了么?”
余念念:“......注意你的用词,什么叫‘男同伙’?那是我朋友!”
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白砚走了过来,于是匆匆对着电话扔了句:“好好学习,少八卦!”便挂了电话。
回过身,白砚看过来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心,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今天让你看笑话了......”
白砚摇摇头,看向老街深处:“互相在乎的人,怎么能说是笑话。”
“你肯定......没经历过这样的窒息时刻吧?”
白砚微微笑了笑,看了她一眼:“说起来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我有点羡慕你有这样的时刻。”
余念念愣了:“嗯?羡慕我?”
“嗯,像魏老说的一样,从小到大,我很自由,却也很孤单。”
余念念看着他有些孤寂的背影,想起关于他父母的“空白”,手伸出去想摸摸他的脑袋,但又迟疑着停在半空。
白砚似乎察觉到气氛有些凝重,扭头看她——她赶紧收回手——问:“你刚刚说,‘男同伙’?是我么?”
余念念“啊——”了一声,干笑道:“周叔招架不住我妈的审问,供出了有个男人陪我去东安乡的事。”
白砚眼神转了半圈,问:“那不应该是‘男朋友’么,为什么是‘男同伙’?难听。”
余念念瞪他:“‘男朋友’也好,‘男同伙’也好,都是假的,纠结这个干嘛!”
白砚:“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牺牲一下,角色扮演。”
余念念:“谢谢,不用。”
白砚:“就像你说的,为了我家店铺能继续租出去,我什么都愿意干。”
余念念:“......白砚,你怎么这么记仇?还有,你现在的话有点多,我还是喜欢你冷冰冰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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