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公休日，瑟纳广场人头攒动。
橘红色的夕阳藏在柯尔特尖塔之后，像半颗被塔尖截开的溏心蛋，暖色余晖沿着瘦高的白塔倾泄而下，染出一片动人心魄的晚霞。
广场正中是头戴荆棘冠的哈斯女神像，目光所及之处，清澈的池水中铺满了层层叠叠的银币，花纹繁复各不相同，是来自各独立星球的官方货币——作为整个托勒星系的女战神，她从来不会缺少虔诚的信徒。
红裙的小姑娘双手交握站在水池边，并拢的拇指上托着一枚刻着三瓣婆萝的银币，她挺直脊背，抬头注视着哈斯女神碧绿的眼睛，满怀期待地祈祷，“请您保佑我的父亲平安归来。”
身后人来人往。
纪聆不知前因后果，但这样的仪式感对他来说很新鲜。
他学着小姑娘的样子握起手，却发觉自己并没有一枚银币，翻遍全身也只从左边口袋摸出一枚银质徽章，简单地刻着个像“Z”又像“S”的符号，握在手里透出些金属的凉意。
徽章圆的太合适，以至于被纪聆粗略地与银币划上了等号。
纪聆将许愿池的仪式学了十足，但却没有什么实在的愿望，徽章在他并拢的拇指上摇摇欲坠，他反而侧着头四处搜寻其他人的模样。
似乎所有人都有说不完的愿望，只有他在哈斯女神像下三心二意。
“这个可不行。”
纪聆循声回头，少年歪着身子坐在许愿池边缘上，手里捏着纪聆的徽章朝他晃了晃，挑着眉毛继续笑道，“得要这个。”
徽章到了少年手中，纪聆托着的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枚银币，凸雕着一朵盛开的三瓣婆萝，与小姑娘手中的银币一般无二。
纪聆转手将银币收在掌心，从模糊的记忆中辨别出这是罗萨星的通用货币，随后伸手递还给少年，“谢谢，不过我没有什么愿望。”
少年撑身跳下池沿，站在纪聆面前要比他高小半头，栗色的短发打着卷，在夕阳的柔光下显得更加温和，他将徽章与银币叠放在纪聆掌心推还给他，语气笃定，“你有想要找到的东西。”
纪聆想，我在找什么？
“我也在找，找一条生路。”少年眼中盛着染透半片天际的暮色，语气羡慕，“我也想要每天都能看到太阳落下。”
纪聆从掌心翻出银币递给他，“那你许个愿吧。”
少年一愣，随即笑出声来，他从衣兜里拿出好几枚银币，炫耀似地在纪聆眼前走了一遭，表示自己储备充足，这才开口答道，“很巧，这个愿望哈斯女神负责不了。”
纪聆默默地将银币重新收回，预留给自己未知的愿望。
“我叫格伦。”少年沉默了很久，突然开口报上自己的名字，在得到纪聆的回应之后，又垂下头开始了很久的思索。
纪聆歪起脑袋，静静地等着格伦的下文。
虽然不确定格伦是否真的有话要说，但现在走开似乎很不礼貌，纪聆悄悄地想，况且我也没有什么着急要去的地方。
“你听过27号探险队吗？”
格伦的声音很轻，但又确实开了口，他似乎还在犹豫，想要说出来但又觉得不应该说出来，只好用这样矛盾的方式。
如果一定要说些什么，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反而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纪聆恰好听得很清楚，几乎即刻便给出了回应，“我知道，就是那个在托尔塞河……”
他骤然一顿，收回了自己没出口的后半句话，格伦开口的情绪让纪聆突然意识到，与这件事有关的描述或许不应该由其他人来表达。
他不能确定哪种描述对格伦来说是可以接受的。
——那个在托尔塞河连续爆炸中尸骨无存的探险队。
罗萨头条是这样写的，但听起来未免过于冷血无情。
格伦看了纪聆一眼，无声地感谢了他的好意，轻飘飘的声音越过周遭嘈杂的人声传入了纪聆的耳中，“她的父亲就在27号探险队。”
小姑娘还站在原地，纪聆有些发愣地听完了格伦的后半句话，“而我的父亲……是队长。”
两年前，27号探险队申请了编号4752A的外出行程，因为路线规划错误误入托尔塞河禁戒区，在连续爆炸中全军覆没——这是罗萨头条的报道。
这场事故触目惊心，已然成为整个托勒星系的共识。
纪聆指着小姑娘的背影向格伦确认，“大家……都知道？”
“是。”
“那为什么……”
“不告诉她吗？”格伦预料到纪聆的问题，帮他补上了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一时间倒像是在自问自答，“为什么要告诉她呢？她想求的答案是有前提的，可不是一个纯粹的结果，更何况……整个托勒星系都知道的事情，她又为什么不知道？”
“知道和接受之间，并没有那么容易划上等号。”
而徒劳无功的仪式，就是她给自己的答案。
纪聆明白了格伦的意思，但却没有办法理解，在他的认知里，这应该叫做自欺欺人。
不是什么好形容，格伦的语气中却藏着几分羡慕。
“如果我有机会，我大概也会选择不接受，越过边界的真相，需要百倍的代价去交换。”格伦顿了顿，目光随着周遭涌动的人潮移向瑟纳广场左侧，尽头是一栋六层高的圆顶大楼，灰黑色的建筑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林木群中，只有楼顶亮银色的盾牌熠熠泛光。
“今天探险部有遴选计划。”格伦向纪聆解释道，“那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即便是现在。如果我有选择的资格，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去参加，自己决定做出的交换，结果再糟糕我也可以欣然接受。”
格伦是真的在羡慕，羡慕一个自欺欺人的机会。
纪聆默默拿出银币，试图替格伦许个愿，虽然格伦说他的愿望女神负责不了，但在纪聆看来，这称得上庄重的仪式，理当是有所回馈的。
他在“众生”里学到的，从来都是等价的付出与回报，数据提交与解析反馈的循环从不存在例外，纪聆便以为这样的正比因果即是第一法则。
“精神寄托”过于虚无缥缈，不在他认知的回馈之列，但生物从来不是写好的程序，他们更看重的反而就是这样的安慰。
纪聆融入社会的第一课就遇到了瓶颈。
远处人声渐起，杂乱的交谈声像是荡开的水波，一层层传到两人耳朵里，纪聆听了个大概，只模糊抓到“政府军”、“巡勤处”几个字眼，夹杂在嘈杂的人声中一并传来的，是几声尖锐的鸣笛声，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整齐划一。
格伦看到纪聆拿出银币的右手，意识到他仍旧执着于女神的祝福，正要冒头的笑意被沉闷的脚步声骤然打回原形，神色一滞，格伦后退了几步。
“我没有时间了。”纪聆听到他有些歉意的声音，就像是辜负了好友盛情的邀约，但实则他们俩并没有约定，也算不上是朋友。
依照对人类的了解，纪聆分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也没有说几句话，但确实要告辞了，以后大概也没有什么机会再见了。”格伦摆了摆手，认真地告别，“祝你好运……还有，不要太相信哈斯女神了。”
格伦慢吞吞地咬着最后几个字，似乎是在给自己犹豫的空间，没等纪聆给出一个合适的回答，他忽然往前几步，伸手往纪聆兜里一探，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纪聆的“再见”还没说出口，耳边只剩轻飘飘的一句“我会记得你的”。
纪聆一愣，继而决定重新修改刚才的结论——应该是朋友了。
脚步声停了下来。
在乱糟糟的议论声里，车辆的鸣笛声重新响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远，纪聆在原地发呆，怀着遗憾与同情。
新的情绪，感觉不太好。
纪聆伸手探进衣兜，除了冰凉的银币和徽章，他摸出了一张照片。
几乎是下意识，纪聆便确定照片上的小孩是格伦，不同于当下的消沉，一个曾经锐意十足的格伦，男孩侧着头，满眼崇拜地仰视着身边的男人。
纪聆眯起了眼。
他记得这个人。
那场被认定为意外事故的爆炸，更像是一场由他主导的疯狂旅程，如果不是狂热的追求者，没有人会在面对托尔塞河诡秘的云霭时，义无反顾地奔赴向前。
至今为止，纪聆也没能够完整地推演出男人的思维方式。
挫败感油然而生。
纪聆有些遗憾，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格伦。
他伸手要将照片重新收回衣兜，余光瞥见照片背后有黑色的墨迹，纪聆翻过照片，背后是两行黑色的笔迹，原始的笔迹潇洒有力，模仿者笔迹稚嫩，手法拙劣，却满是小心翼翼。
——请让我尽情地拥抱荆棘丛中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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