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①
——
湖城一直以来是鱼米之乡，水产丰富，春天时，高山上融化的雪水流进大江，大江分出的支流流入湖城的玉镜湖。
成百上千条银亮的小鱼从水中跃出，从大江跃入玉镜湖，它们将在这里栖息繁衍，度过夏天后，在秋天时重回大江准备越冬，来年春天，又能在这里看到它们的身影。
夜色下，面容苍老的老者颤抖着声音对壶玉清一行人说：“怪事，就是从这些鱼开始的……”
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晓风拂花，绿草茵茵。
湖城城主定下过法令，春日鱼群来玉镜湖产卵的时候，不得进行捕捞，违者重罚。
城主定下这一法令是为了鱼群的长久发展，可总有为了自己私心的人，偷偷去捕鱼。
捕鱼的渔夫根据过往经验在玉镜湖一处洒下大网，如无意外，他能网到半网鱼。
渔网一沉，许多鱼在里面挣扎，渔夫心想，又有大收获，他扯着渔往上拉的，不曾想越拉越重，越拉越重，他以为是拉网的时候不小心绊到了什么东西，渔网往上拉的过程却是畅通无阻，渔夫十分疑惑。
更让他疑惑的事情还在后头。
他以为只网了半网鱼，拉上岸却是满满一网，他只当今年的鱼群聚在这边，让他捡了个大便宜。
渔夫放下渔网的前端，拖鞋下水，将沉在水中的渔网后端往上搬，在水中看到了他狂喜的倒影。
今日可真是大收获啊。
渔网尾端缠了一些水草，渔夫不甚在意的把那些水草一把拽掉，银鱼不断挣扎着，在寂静的夜中发出“啪啪啪”的声响。
得快点回家了，不然时间久了这些鱼都得死了。
渔夫上岸的前一刻，鬼使神差的又看了一眼水中。
水中的倒影在看着他，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注视，愣了一下，尔后对他一笑。
渔夫揉揉眼以为是错觉，他的脸上满是错愕，水中的倒影却还在对他笑。
一股巨大的恐慌席卷了渔夫，渔夫忙不迭的跑上岸。
见鬼了，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回家后，渔夫把这件事埋在心里，谁也没说，毕竟，城主的法令在上，如果他捕鱼的事说出去，面对他的将是冰冷的牢狱。
渔夫揣着满心惶恐回了家，将满网银鱼倒进后院的活水池塘，连清点数量的心思都没有。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窗外的月光里藏着双眼睛，一闭眼，水中倒影那个诡异的笑就会浮上来——那笑容和他自己的脸一模一样，却带着种不属于活人的冰冷。
可贪念终究压过了恐惧，第二日天还没亮，渔夫就忍不住去池塘看鱼。
满池银鱼欢快的在水中摆尾，溅起的串串水珠在阳光下闪着金子般的光辉。
渔夫没防备，又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池子里渔夫的倒影依旧咧着嘴笑，渔夫不由自主的摸上了自己的脸，嘴角平直，肌肉紧绷，恐慌，十分恐慌。
“啊！！！！”
从这一天起，渔夫病了。
他不敢照镜子，不敢靠近水，不敢靠近一切能照出他面容的载体。
渔夫嘴唇干裂起皮，大夫劝他喝水，渔夫嗓子已经干哑得说不出话来了，听到大夫的话，渔夫惊恐的摇头。
甚至，他在大夫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依旧咧着嘴笑着，嘴唇张张合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渔夫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又在巨大的恐惧中分出心神重复倒影的话。
“鱼……”
“好……”
“吃……”
“吗……”
渔夫没几天就彻底咽了气，见过他死状的人都说他是被吓死的。
这真是一桩怪事。
可怪事并没有停下。
没过几天，湖城东边的船夫突然疯了，有人说看见他半夜把家里的东西砸了个干净，边砸边喊“笑，让你笑”“给我死远点”，船夫疯了没几日，突然又变得正常了，只是脸上啊，总是带着不变的笑容。
又过了几天，城西的洗衣妇去玉镜湖边捶衣裳，弯腰时看见水里的自己在簪花抚面，眸光忧愁像一副精美的仕女图，手中的捶衣棒落在水中，打散水中的倒影，她惊叫着往后退，跑去城主府寻求庇佑。
城主是个金丹期修士，放在修真界不值一提，放在凡人城镇那就是能救人救命呼风唤雨的神仙般的存在。
受其禄，忠其事。
城主来到玉镜湖旁查看，却毫无头绪，此处气息非妖非邪非祟，却也是这湖，生出了许多怪事。
城主选择静观其变。
恐慌像湖面上的雾，慢慢裹住了整个湖城。越来越多人说自己在水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些见过倒影的人，要么变得疯疯癫癫，要么开始性格大变。
问他从前事，说得分毫不差，只是，脸上的表情怎么就这么怪呢？
老者轻轻笑了笑，带起满脸的褶子，她劝这些年轻人：“趁这怪事还没祸及到你们身上，早些走吧，早些出了湖城，远离这里。”
壶玉清站在玉镜湖边，看着在夜间依旧美丽的水面，月光洒在湖面上，水波轻轻荡，细碎的光像一尾尾小银鱼在欢快地游着。
老者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城主已经派人封了湖，可没用啊……昨天夜里，巡湖的卫兵说，看见湖里有好多影子在游，就像人一般……”
话音刚落，湖边的芦苇突然“哗啦”一声响，一只水鸟扑棱着翅膀飞起，带起的水珠落在湖面上，荡开一圈圈涟漪。壶玉清低头看向水面，恰好看见涟漪里映出自己的脸——她在笑着。
壶玉清拉来身旁的宋玉郎，水中也有他的脸——一只油光水滑的梦貘看着水面咧嘴笑着。
这一幕有些喜感，壶玉清噗嗤一笑，引来老者奇怪的注视。
宋玉郎显然也没料到会看见这幅景象，原本慵懒搭在身侧的爪子猛地绷紧，耳尖瞬间竖得笔直。他下意识晃了晃脑袋，水中那只梦貘也跟着歪头，嘴角咧开的弧度却丝毫未减。
“这倒影……”宋玉郎的声音里少了平日的温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连我的本体都能映出来，倒像是有自己的主意。”
壶玉清指尖凝起一缕微弱的灵力，轻轻点向湖面。
灵力触水的瞬间，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像被烫到一般剧烈震颤，涟漪层层叠叠炸开，两人的倒影瞬间碎成无数片银鳞，又在瞬息间重新聚拢——只是这次，水中的壶玉清不再是笑着，而是微微垂眸，指尖正对着水面，做出和她一模一样的动作，连灵力流转的轨迹都分毫不差。
老者在一旁看得脸色发白，牙齿不住打颤，眼白不断往上翻，看起来已经吓得不行了。
壶玉清示意戚清语把他带到旁边。
壶玉清重新将视线投回湖面，她注意到，刚才灵力触碰过的地方，水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游动，那轮廓细长，却时不时闪过一丝与人脸相似的轮廓，转瞬又消失在漆黑的湖水深处。
宋玉郎皱眉，眼中紫光闪动，紫色的雾气从他身上漫出来，在湖面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雾。
梦貘不只能吞梦，他也能织梦，用来迷惑敌人心神。
不多时湖面泛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那些潜藏在水下的影子像是突然从一场美梦中惊醒，猛地四散开来。
水面上顿时映出上百张模糊的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是湖城百姓的模样，却都带着一模一样的、大大的笑。
湖水开始剧烈翻滚，无数只由水凝结而成的手从湖里伸出来，朝着岸边抓来，指尖寒意刺骨。
这时，三把带着凛冽杀意的剑飞出，削过那些手，“水”手散成一捧水流掉落，很快，又重新聚拢。
水是斩不断的，挥剑也只是在做无用功。
水中是鲛人的主场。
沈煜和余生昇对视一眼，脚轻点地面，飞身而出，飘在湖面上空，月光下，硕大的银色鲛尾一晃而过，以不可抵挡之势，重重拍击水面。
一片细长的尖叫声响起，像是湖中有什么东西被重击。
沈煜与余生昇再接再厉，鲛尾高高飞起，准备击打下去。
湖水里的影子开始快速融合，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模糊的人形轮廓。
人形轮廓缓缓抬起头，朝着沈煜与余生昇的方向，露出了一个与所有影子都相同的、冰冷的笑。
“杀了我，这一城的人都得死，你们确定吗？”
沈煜与余生昇同时皱眉，对视一眼，决定先按兵不动。
气氛一时陷入了僵持阶段。
湖水中的人形轮廓慢慢浮出水面，化成人形，它的脸一直在变幻——是湖城城民的脸。
它挥了挥手，落在湖面上的月光散开，湖面变成漆黑一片。
它开口，声音不断变化，一会儿是老人，一会儿是小孩，一会儿是女子，一会儿是男子。
“几位表情何必如此凝重，我对你们没有恶意的。”
壶玉清冷冷开口：“你对我们没有恶意，那对湖城这一城城民呢？你又是何意。”
它笑了笑：“我对他们也没有恶意，只是帮他们释放出他们真正的自己，只是有的人接受了，有的人没接受，这又何必怪我呢？”
它挥了挥手，六道由水凝聚成的人形轮廓从水面上慢慢浮现，缓缓飘在六人面前。
他们看到它们的那一眼，它们水做的身体慢慢变得像人，好像是在照镜子，它们变成了壶玉清六人的模样，无论是衣服还是模样，眼神也那样相似。
“你们，能接受另一个自己吗？这可是最真实的你哦。”
水珠不断从它身上滚落，一滴滴落入水中，它在彻底消失之前，开口自我介绍：“记住我的名字，我叫玉镜。”
“希望下次见到你们，能看到你们接受真实的自己，小小提示一下，解决湖城这桩事的关键点就在里面哦，记得留意。”
一捧水哗啦啦落下。
玉镜不见踪影。
①唐 张若虚 《春江花月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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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玉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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