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受百般磨炼,神魂在天火中焚烧,终于换来天上真神的慈悲一瞥。过往天庭共事的同僚怜他身陷凡间恩恩怨怨的泥淖,为他求来一丝解脱的法门——
——逆转天魔的经脉,废其修行,改其道途,不再动用九幽之力。如此坚持六百年,方可复归常人。步入正道从头再修行,一样可证道成仙。
他将这法诀带了回去,弟子被他转述的话吓得瑟瑟发抖:“师尊,照这样说来……我得忍受六百年经脉寸断、气血逆行的痛苦?!”
“赎罪求道,哪有不苦的。”谪仙神色平淡,惟眼底多出一丝前所未有的疼惜,“忍过这六百年,你就能真正承我的道,与我……”
他忽地顿了一顿。
本是匡扶正道、度恶济困之举,不带半点私心,可为何此刻说来,却忍不住在劝人向善的语句中掺入了自己的谋划?
他想要和他在一起,做什么?命运一再脱轨,如今救了这魔头,那他的果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了结?
那个害他如此迷惘的魔头转过眼,敏锐地捉住他的话头,冲他狡黠一笑:“原来师尊终于大发慈悲要我修仙,要我走正道,是舍不得我?我就知道。既然如此,弟子只好奉陪到底了。”
昔日嬉闹阶前的孩子已经长大了。青涩眉目舒展开来,撑起一张英挺神飞的脸。轮廓张扬,五官华彩,天生一股魔性更如画龙点睛一般,为俊美的面目添上一笔惊心动魄的神气。
魔魅的男人支起雄健的上身,向他倾了过来,身形和影子都罩在他身上:“师尊相邀,弟子怎能推拒。从今往后,我们可要一起,好好共度这漫漫长生。”
炼丹,熬药,养病,止痛;修行,舞剑,歌吟,作画。从头再来的修行生涯日日与苦痛相伴,幸而有思慕之人在侧,每日闲淡度日,也是自在清欢。
失了魔力,昔日的天魔无法再像从前一样肆意游戏人间。他收敛了嚣张,总是守在洞府中绕着师尊打转。长大成人的眉梢眼角,睇向如师如父的人时也难免带上些掩不住的微妙心思。
只可惜仙人之心犹如古井,纵有他这条来自人间的小鱼儿胡乱扑腾来去纠缠,也只是淡起微澜,一时翻不起波浪。
开窍的日子还没有来,意外却先来了。情劫未至命劫至,他们平静的生活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天魔旧日的仇敌找上了门,还纠集了一批觊觎九幽之力的乌合之众。洞府被围攻,谪仙独木难支,无力保护力量全失的弟子。
刀枪剑戟并无数法宝并排而出,直直指向孤身挡在众人面前的谪仙人。剑尖鲜血滴落,同谪仙身上白衣浸出的血痕一样猩红。
高天的凤凰坠落林间,为群鸦所啃食,流出的血原来也是这般死命的红。
“私藏魔物者,纳命来!”
闯入者人多势众,来势汹汹,而被他们围住的人是如此形单影孤。他半跪于地,狼狈不堪,只有修竹般的脊背还在竭力挺直。
“尔等所行非义,皆是为利而来,不是出于正念。纵杀我于此,也必不得善果。”
被穿了胸膛,伤了心肺丹田,喉咙口涌出的声音都在发颤。可那份神仙冷眼觑世的镇定丝毫未改,一字一句定定说来,都是谶言。
“死到临头还嘴硬!”领头的修士冷笑一声,招呼起自己的法宝,就要给上他最后一击。
谪仙人怔怔望着那不由分说就要下死手的修道人,眼前浮现的却是自己前世的影子。当年他不问究竟,不作言语,一照面就抬手诛魔,杀死了那个尚未彻底堕入深渊的少年。当日的冷酷偏狭,一如今时今日眼前人。
莫非这才是他前世的业报?
可说来讽刺,这一世,他居然是为了护前世无论如何也要诛杀的人而死。
那少年的轻扬浅笑、灵动风神一时间都来到心头,无数翩翩佳影都闪现在识海当中。他想起过往种种,这最后的一刻,心脏却跳得出奇猛烈,仿佛正在破茧,有什么东西正要钻将出来。
——打断这一切的,是一道漆黑的邪影。
那邪影自他身后迅疾而出,杀意蓬勃地卷向正待出手的修士们。
“去死!!!你们什么东西,也配伤我师尊!!!”
谪仙人的心脏紧紧收缩。晕迷过去的前一刻,他看见的是铺天盖地的魔气。
魔气翻涌似雾,最后都成了血。
那一日,天魔出,九幽开。
身为弟子,眼见师尊遭袭遇险,一瞬间肝胆摧裂、五内俱焚。那一瞬,什么正邪天道、修行忌讳,他都忘得一干二净。
只要能救下师尊,我什么都肯做。
他向着那个除了死亡与恐怖之外一无所有的九幽绝渊伸出手去。
“待你遇上了真正所欲所求又求不得之物,至少有一瞬间,你会拼尽全力。”
他所求之物很少,很简单,只不过是同师尊长长久久不分离。暮看夕晖朝看霞,春看燕子夏看花。
可是这么一点点奢望,也需要他拼劲全力。
给我……力量!
为了保护心中至爱之人,他再度化身成魔。彻彻底底,拥抱了不敢也不曾真正面对的过去。
心口处那道前生的伤痕,也传来久违的疼痛。
谪仙人醒来时,见到的不是自己散漫爱笑的弟子,而是一脸深沉、通身邪气的天魔。而他自己的四肢上,缠着冰做的锁链。
彼时,天魔出世的消息已传扬天下。九幽天魔不负威名,不仅成魔当天就宰了一众大能,还大逞魔威,四处屠戮侍奉天庭的各大修仙门派。
凡虔心向仙者,杀。
凡有供奉神仙造像牌位者,杀。
凡与上天神仙有血脉师承干系者,杀。
一举一动,仿佛与漫天仙神有着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心知已不可挽回,但谪仙人还是尝试了最后一次。他试图劝说徒弟放下天魔之力,改邪归正:“你只是一时情急才诉诸魔道,眼下这般,并不是你真心想要的。哪怕你天生就是魔气所化,做魔头,也只会……”
“只会被你再杀上一次?”天魔平静接话。
谪仙失了声。过了良久,他才喃喃道:“你想起来了?”
天魔点头:“舍身入魔的那一刻,魔气入体,彻底融合,我才真正想起自己是谁。前生种种,从九幽降生一直到死在你的剑下,每一刻我都记起来了。”
于是,他们无话可说。
天生的魔头,和天庭遣来诛魔的真仙,还有什么话好说?
救治他时,天魔对他用过搜魂之术。他的记忆——包括领受天命尝试将扰乱的命运拨回原处的那些,都一一传达给了他。
“把我的残魂都找回来,豢养成人,也都是天庭的命令吧?”天魔说,“可笑我还自作多情,觉得你就算再无情,待我也与旁人不同。没成想,我原来只是你手中摆弄的道具。”
魔囚禁了仙,可也没有杀他。每次来见他,曾经的弟子都如昔日汇报功课一般,一一向他认真上报今日又杀了多少多少人,掀起了多少多少风浪。
“如此作为,有何意义?”谪仙人静静望着今世的逆徒,前世的仇敌。
“不用再痛,不必再忍,这不就是意义?”天魔冷声长笑,“我和你们生来就不是同类,恣意放纵为所欲为才是我的本性。能够摆脱过去的拘束,将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全数踩在脚下,怎不令我喜悦?”
“原来我过去对你的提点教诲,在你眼中都是拘束?”
天魔默然一瞬,忽而决然道:“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论如何,我现在正行天魔应行之路,做天魔应做之事,把前世来不及完成的因果都一点一点补完。命运都将回到正轨,你梦寐以求的凡间格局也将复原,你不该高兴么?”
立在高天之上俯瞰人间,掐指推算天魔作乱人间该如何血流成河,并不会教见惯沧海桑田的仙人略一动容,低一低眉。
可这一世,沦为凡人的谪仙听弟子讲起他在人间造下的诸多罪孽,心中却溢满难言悲怆。年轻人那双惯常抚弄丹青的手,如今染上的却不是墨痕是血痕了。
因果循环,命数复原。他在人间的使命很快便能了结,心中却殊无解脱之感。
但这血腥迷狂的一切,必须得有个了结。
谪仙人找准时机,挣脱了束缚。他逃离魔域,找到了自己前世的道场,重新炼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剑。
杀回魔域的那一天,恰逢春残,繁花落尽。他御剑西飞,低头看见潺潺溪流中血水并着落花一道流远,凄凄惨惨。
薄红逝水,如同不会再来的流年一般挽留不住。
这辈子到最后,还是仙人诛杀了魔头,师父手刃了逆徒。
天魔不如他想象中强横。将那人斩落之后,他静静站着,等魔头咽气。倒在地上的男人显得虚弱不堪,又像是变回了孩子,微动的嘴唇似是喊着“师尊”二字。
他抱着那人的尸身穿过魔宫寂静的回廊,心中想起了将那个刚从魔气凝结成形的幼童捡回洞府的情景。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孩童都长大了,犯错了,死了。
魔宫中没有什么正道的俘虏等着他去拯救,也没有什么珍宝。他解开天魔留下的封印,发现里头居然只有一摞摞陈年的画作。
每一幅画的都是他。
翩然如仙,凛然如月。单从笔触来看,便可感知那是一位何等可望而不可即的画中人。令作画者笔笔煎熬,墨色晕染,如同染尽了求而不得的眼泪。
天魔已逝,可谪仙依然未能回归天庭。
复命之时,司掌命途的仙长只问了他一句话:
“为何要将天魔的残魂封入画中?”
谪仙沉默许久。
不是有意隐瞒,而是连自己也不知究竟。
“……九幽魔气积蓄,总会孕育出新生的魔。与其等待魔力无伦的新生天魔降世,倒不如留着这封印在画中的天魔残魂,牵制九幽。”
他最终如此解释道。
那个人是无法入轮回的。心性僻邪,法力过强,也入不得尘世。既然如此,倒不如放他在无忧无虑的画中幻境里沉沦到永远的好。
天庭众仙未必洞穿了他的心思,但九天之上清规森严,他目前的情状,尚不足够迈过飞升的那道门槛。九道雷劫没有来,他不能还复为神仙之身。
“你还需在尘世历练。”司命的神官向他颁下诏令。
他默默点头。前路晦暗难明,心下却蓦地生出一丝轻松。
至少,同在尘世,或许还有再见之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