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忘不了那一日太后绝望的眼神，她几乎是被人拖着从庆阳殿离开的，双手抓向空中像一只被烤熟的鸭子。康辰和康旦一直追着她，直到宋玉殿被软禁起来。
宫中的每个人其实都是鸽子，有的人展翅高飞，有的人被打下来煲汤，有的人忍不住贪念被抓了烤熟。我和苏贵人拉着手，跟着其他妃嫔，与随行的侍卫回宫。
苏贵人说，“这下没有鸽子能带太后逃离了。只是可怜了康旦和康辰两兄弟。”
我闹她说，“康辰都没娶你，你还替他可怜。”
苏贵人打我说，“你可小点声吧，别害死我。”
回宫后，我一个人在屋里翻书，脑子里却想着太后这次应该彻底地告别权力，成为满盘皆输的失败者。
听春焰说，康祺来过清平馆，在门口站了站又走了，像是回到了这两年的平静，前些日子偶尔的对话像是回光返照。其实即便他进来，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晚东宫外忙忙碌碌，春焰听说都在传唤各宫的丫鬟太监，佐证太后的罪名，西宫那边更是闹腾，全靠侍卫维持着秩序，我站在院中，偶尔好像听见了康辰或康旦的喊声。我心中害怕，很想和苏贵人聊聊天，好缓解我今夜的惊诧和焦虑。
我坐在廊下喝上冷屏端上的茶，问道，“这些日子匆匆，好似我做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做，这些宫中的是非争夺，在我面前像走马灯一样掠过，毫无痕迹。”
冷屏站在那傻楞站着，“贵人安好，我们就安好。”
这是实在话，今晚安静，苏贵人也不来烦我，我便早早洗漱睡了，明日一早估计就有宋玉殿满满当当的消息。
我陷入一个朦朦胧胧的梦境，独自走在寂静的宫道上，像是晨雾铺上了一层寒冷，眼前画面渐渐清晰，走到那棵比我年长的柏树，宫墙全都不见，像是偶然路过一个村庄，我看着年轻的簪国夫人穿着华丽的红襦白裙和披帛，腰系金绦带，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只碧绿的翡翠鸟步摇，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嘴唇像刚熟的蜜桃，果然是肆意妄为的青春啊！
她正坐在树下晒着萝卜干，双手捧着一碗白米饭，旁边一罐辣萝卜条，我走近问，“这皇宫之中，怎么吃这玩意？”
她翘着脚，全然没有一个宠妃的风姿，“怎么了？皇宫里的人就不吃饭吗？”
我说，“可是其他妃嫔都是一身的规矩礼数，眼前这风味小菜难登大雅之堂。”
“脱了衣服裤子都一个模样，什么雅什么俗，埋进帝陵后千百年还不是被盗墓者刨个精光，尸骨被扔到荒郊野岭饱受风吹日晒。”
簪国夫人的话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说，“你说的话都是宫中的忌讳。”
她说，“我在乡野中长大，因为天生丽质而获得关注，虽然我嫁进宫来，可是这里远没有我的家乡自由快乐，我喜欢追着野鹿在青山上奔跑，或者在湖中看着走散的野鸭子迷惘，喜欢袅袅炊烟的野味，还有那些日落辛苦回家的农夫。我原以为人人向往执着的权力会给我更多，但发现这四四方方的格子把我困住。宫里的人都喜欢下棋，因为这和宫里规矩的人一样，千方百计最后却两败俱伤。”
我看着她的眼睛，好奇那些萝卜干的味道，这道美食我曾经在阮府下人的碗中见过，却无缘一尝，我问，“这好吃吗？”
她得意地笑，“我就是喜欢吃辣萝卜。我的美丽不需要一些娇柔造作的礼节去修饰，即便我在柏树下抠脚吃萝卜，也长着一张她们最嫉妒仇恨的脸庞。”
我看着他笑眼如花的模样，感叹她不应该出现在皇宫之中。她的美应该穿过竹林，掠过花丛，拥有着万物丛生的生命力。与她相比，我粗俗的面孔就是一阵吹落的海棠，落入土里便化成泥。
我问，“那你找我所谓何事？”
“我想告诉你。”她放下碗筷，神秘地说，“你的哥哥和母亲没有死。他们一路往北方逃亡。金鸟会带着他们去往下一个地方。”
我惊讶地问，“北方在哪里？是那个连年战乱的北国吗？”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找吧。”
我正要追问，可她却挥了挥手，一阵风将我卷起来，吹上天，我陷入一片白茫茫的昏暗中。
我是被春焰拍醒的，刚睁开眼，还没来得及追寻梦中的真相，就听见她喊道，“贵人不好了！苏贵人被抓走了！”
被抓走了？我糊里糊涂，“什么意思？”
“香雾揭发了苏贵人和康辰的私事，这会儿侍卫们已经将苏贵人抓去审判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好似一个错落的梦，错过了宫中发生的事，我连忙跳下床，才套上鞋就往外跑，春焰拎着我的衣服追着我披上，我出门右看，一阵匆忙的影子飘过，我跟着追上，刚折过路，远远看到两个疾走的侍卫架起苏贵人，她双脚悬在空中，像一只准备屠宰的猪，被他们带走，我大喊，“站住！我命令你们站住！”
可是这宫中有谁能听我的话呢。只有苏贵人回头，两行热泪，“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我朝着她跑去，我这一生失去的太多，家人和爱情，老天怜悯，剩下位苏贵人在我身边照顾我，可是也要这样残忍地夺去。
我大喊，“芹芹！芹芹！”像小时候的玩耍舍不得回家，分别路口的眼泪，可那时候的眼泪不值钱，第二日再见面就烟消云散了。
苏贵人大喊，“素枝姐姐！姐姐！”
我咆哮大哭，跑在芹芹身后，可是侍卫们没有丝毫停下脚步的意思，我跑过一道道宫门，直到脚下无力，几乎瘫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苏贵人架在侍卫们之间，消失在月华门。
那是曾经我想逃离却没能成功的地方，如今却送走了苏贵人。
我跑去庆阳殿，与上一次大火烧过的废墟相比，如今已焕然一新，重现一个国王的尊严和荣耀。陌生的太监和侍卫拦住了我的去路，“皇上正在召见文武百官，重整朝纲，没有时间见后宫的妃嫔。”
我跪在门口，只能等，我需要一个答案，直到皇后坐在一辆推车上，通行无阻地进去，旁边的南荔提着食盒，路过的时候在我身边哼了句，“太后怎么没把你杀了，还在这里碍眼。”
我想骂她的腿脚，可是这不符合我做人的准则，她的双腿如今是难以磨灭的功勋，她为这个国家做出的贡献，从某种意义上，比牺牲更让人印象深刻，金字牌匾般时刻提醒皇上。
可是我再端着，放不下不值一文钱的面子，苏贵人就真的要离我而去，我知道妃嫔背叛皇上的代价，我像野史上无数个痴狂的妃子一样，冲着庆阳殿大喊，“皇上！皇上！我要见你一面！”
南荔推着皇后转过头，她冷冷地看了眼说，“疯了吧！她勾引亲王，串通外臣，凌迟一百次都够了。”
我在城中见过泼皮赖妇，站在街上破口大骂别人家的老婆，而我此刻也只能如此卑微，呼喊着康祺能够见我一面。
终于门推开了，康祺缓缓走到我的面前，“你的身体还没好，应该好好休养。”
“你为什么将苏贵人带走！当时她为了帮你传递消息，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辛苦劳作！你居然这样恩将仇报！”
“我本放她一马，毕竟他们之间并无逾越之举，可是她竟然去帮助康辰，被身边的香雾揭发了。”
我这才注意到院中的一角那个妩媚的身影，此刻正低下头，毕竟卖主求荣不是什么好事。
我问，“苏贵人帮他什么？”
“给宋玉殿传递消息。”康祺说，“侍卫在宋玉殿外抓到的她。”
我质问，“她能传递什么消息？”
康祺冰冷地说，“这你就无需知道。”然后指令侍卫，“你们把阮贵人带回宫好好休息，要有任何闪失，拿你们是问。”
他决然转头，进殿回去。
两名侍卫上来要架起我走，可是我有些身手，将他们击退，又上了两名侍卫，一共四个人将我牢牢抓住，我大喊，“康祺，你今儿要么就杀了我，要么就放了苏贵人！留我活着，刺杀过你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他被这话一惊，转过头，生气地冲到我的面前，“你真的想杀我吗？”
“是的！在我眼中，苏贵人比你珍贵千万倍！”
他手一扬，冲着我的脖子一击，顿时我就昏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桌上是庆阳殿送来的餐食和汤药，我脑中并无别的想法，问春焰，“你可知苏贵人现在怎么样了？”
她木讷地摇头，这会儿肯定没消息了，冷屏端药过来，我直接摔了，“我怕被庆阳殿毒死。”
春焰说，“贵人你冷静些，再着急也没有用。”
我冲到院子中，门口侍卫拦着，看去翠箔轩的方向，我问，“那一厢怎么样了？”
“丫鬟和太监们都在拷问呢，说是画了押都要处死。”
我想到机灵的菡萏和小笛子，想到那一日清晨，翠箔轩忙碌洗猪肠的场景，眼泪忍不住流下。春焰扶着我在廊下坐下，在这个夏日闷热的晚上，我却感到大雪纷飞般寒冷。我回忆起苏贵人在这个院子里洗猪肠、投壶，或是在隔壁爬上楼梯，只为看一眼意中人新娶的福晋。
我不会再去庆阳殿求情，但我要做一件事，彻底离开这个皇宫，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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