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高悬，阳光万道，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铁库内正燃着炭火，张牙舞爪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发红的刀刃。
巩庆毓抽出刀刃，放于铁砧之上，大锤抡得哐哐作响。
这是一间专门打铁的屋子，巩庆毓痛快时要打铁，不痛快时也要打铁。
他光着膀子，腰间只系着一条皮裙，满身的汗水将他那圆鼓鼓的肩头洗得发亮，深深的后背沟里似乎都能淌出一条小溪了。
今天一早，刘参将就来谢他。
他说他女人总算是安宁了，也不再吵着和离了。他来道谢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似乎还没从他的温柔乡中醒来。
刘参将说这全是乔越桐的功劳，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巩庆毓便邀请他打铁，命他烧火拉风箱，像使唤小厮一样使唤他。
巩庆毓把心里杂乱的情绪，全部砸在锻造的刀刃上，过瘾极了。
二人协作，十分默契，都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
管家忽然跑来，在门口连喊了几声，他们仍旧充耳不闻，还沉浸在打铁的声音中。
管家擦着汗走进屋里，拍了拍巩庆毓的肩膀才使得他停了下来。
管家道：“将军，宫里来人了！”
巩庆毓急忙放下手里的大锤，“谁来了？有何事？”
管家道：“齐太监来了，是娘娘派来的，说是七月初六要召大少奶奶进宫。”
“七月初六？！”巩庆毓眉棱动了动，“那不就是明天。”
管家道：“可不是呢！”
巩庆毓道：“快去里面告诉你少奶奶，叫她先预备着。”
管家领命跑了出去，刘参将便告辞而去。
巩庆毓停了火，急忙换衣服去厅上见客。
他姐姐十五岁进宫，如今已经三十二岁了，这十七年来，每当宫里有什么消息时，他们一家人都揪心的不得了，自父亲去世后，他一个人应付宫里的人，更是如履薄冰。
不过，姐姐十分争气，深得皇上喜爱，从才人一路攀升至贵妃位，自皇后薨逝，姐姐便开始代管凤印，执掌六宫，这已是莫大的荣耀了。
巩庆毓见了齐太监，说是只召见乔越桐进宫，并无其他的事，巩庆毓送走齐太监，便急忙去见乔越桐。
回到内宅，见乔越桐正急得在屋里乱步快走，慌里慌张地等待消息，像是误闯进屋里的燕子，在四面窗上乱撞。
巩庆毓偷笑。
乔越桐焦急问道：“娘娘召我进宫做什么？”
巩庆毓淡淡道：“不知道。”
乔越桐又问：“那明天是我一人去？还是你也去？”
巩庆毓道：“娘娘只召见你一人。”
乔越桐拍着椅子道：“啊？只有我自己么？为什么不叫你”
乔越桐从来没进过宫，也从来没见过贵妃娘娘，面对来自皇权和大姑姐的压力，她心里万分抵触。
巩庆毓道：“管家和刘嬷嬷会送你去。”
乔越桐瞅了巩庆毓一眼，他跷腿而坐，沉着地说着，脸上是一贯的冷淡。
乔越桐问：“用带什么东西，或给你捎什么话么？”
巩庆毓道：“不用。”
乔越桐道：“——那你进来干什么？”
……
巩庆毓抬头瞅了她一眼，隐约吞了口气，“你明天穿什么进宫？”
“穿什么进宫？”乔越桐眼睫闪动，脑海中的手开始迅速翻腾着柜子里的衣裳，搭配着颜色，“我想穿我那条紫丁色阑干绸裙，茜蓝绣花夏衫。”
巩庆毓道：“鞋呢？”
真够婆婆妈妈的。
乔越桐答道：“尖足云头鞋。”
巩庆毓翻了翻眼睛，白色的眼珠在眼眶里闪动着，“你穿出来我看看。”
乔越桐沉默了片刻，心想原来这是怕丢他的人，她只好叫小萧开箱拿衣服，转到屏风后面，把刚才说的那两件衣服换到身上。
乔越桐从屏风走出来，巩庆毓便开始打量她，他眼神像一阵风扫遍她全身上下，乔越桐很是不自在。
巩庆毓不满意地摇头，“艳了，还有其他的么？”
小萧看了一眼乔越桐，“少奶奶要不换那套闪青的试试？”
乔越桐点头，急忙又换上一套闪青锦的，还弄了一身汗。
她从屏风走出来，巩庆毓抬起眼来看，他又道：“不如上套，再试试其他的。”
乔越桐长吁一口气，便又去翻柜子，找到一套杏子红的衣裳，觉得既喜庆又大方，她很得意地换上，想着这会应该能堵住他的嘴了。
她换好从里面走出来。
巩庆毓只瞥了一眼，话也懒得说了。
乔越桐已是木然，她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被人贩卖的牲畜一样，
“我穿的这怎么了！哪里丢你人了？你不中意看就别看！我爱怎么穿就怎么穿！”
巩庆毓被教训了一顿，顿时被骂懵了，张口结舌道：“你……这是进宫，不是去赶庙会。能随便穿么！”
乔越桐气得声音都噎住了，“宫里怎么了，难道不是人住的地方！”
巩庆毓攥了攥硕大的拳头垂着大腿，站起来，疾步离去，宽大的袍袖在他身体两侧甩来甩去，已经装不出斯文的样子。
他走进书房，叫来弟媳王鸾：“你去找找娘娘没进宫时做的礼服，找几套没穿过的给你嫂子送过去。”
王鸾颠颠地跑来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找几套衣裳，她也只好听命，从箱子里随便拿了三套出来，派人送给乔越桐。
存了十几年的衣裳，还是簇新的，小萧把衣裳搭在树荫下略晾了晾，又喷水熨了一遍，才拿给乔越桐穿。
乔越桐试了试，虽说是十几年前的衣裳，但花样并不陈旧，腰身大小也正合适，穿在身上贵气萦绕。
小萧直夸：“这衣裳像是会发光一样，小姐明天就穿这个吧，娘娘见了也喜欢。”
乔越桐还算清醒，抚摸着光滑的丝绸，“好是好，终究是他施舍的。叫我看，人若有气节，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好。小萧，收起来吧，明儿还穿咱自己的衣裳。”
小萧道：“是，经少奶奶这么一说，心里就敞亮了。”
晚上，刚吃过饭，巩庆毓就来了，像是不走了。
乔越桐不理他，自顾自准备东西。
虽说宫里什么也不缺，到底是第一次见娘娘，乔越桐把自己绣的抹额，编的璎珞，画的扇子，渍的果脯，装了倒有一箱子。
小萧伺候巩庆毓洗涮，给他穿了件半臂，胸口系着绳，晃晃荡荡的，半敞着胸膛。
收拾完东西，乔越桐略洗了洗也就睡了，巩庆毓躺在外面，强壮的手臂老实地放在肚子上。
乔越桐一脚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这时，巩庆毓从枕头下面拿出银票：“这是五百两银票，你拿着，明天进宫打点太监用。”
乔越桐背对着巩庆毓，没有接银票，巩庆毓就把银票塞到她枕头下面。
隔了会儿，巩庆毓又道：“娘娘召你进去，就是见个面，不用紧张，进去请个安便是了。”
这话像是在为换衣服的事赔罪或是自几找台阶下。
不过乔越桐不确定，也不领情，也不回应。
屋里安静下来之后，小萧进来吹灭了蜡烛。
巩庆毓的鼾声随之响起，瞬间发生。
今天他睡得倒是快，乔越桐都震惊了。
这次换乔越桐睡不着了，男人的鼾声，是陌生的旋律，比女人的鼾声重一点，更深远一点。
但同样是令人烦躁的。
男人身上的沉香味和汗气味漂浮在空气中，吹动着乔越桐心府大门。她看着男人的胸膛随着呼吸起起伏伏，拉过床单将他盖住。
乔越桐虽然未曾幻想过，但也纳闷。
巩庆毓虽不是好色之徒，但也不是心如死水的男人，难道手也不能动，嘴也不能动，连牵牵手都不敢。
真真是惊弓之鸟，亦或是对郡主难忘吧。
翌日一早，刘嬷嬷就来了，穿得也非常体面。
路上，刘嬷嬷一直用重重的语气说，娘娘才是家里的主心骨！
刘嬷嬷还非常心疼地说：“夫人在世时就体弱多病的，老爷又四处征战，大小姐早早就担起家来，将军还是大小姐一手带大的。这进了宫之后，十七年了，深宫冷院的，没出来过几次，多可怜。”
乔越桐问：“依你老人家看，娘娘这么急召我进宫，会有什么事呢？”
刘嬷嬷笑道：“你是家里的长媳，早晚是要见公婆的，家里又没什么长辈，自然是娘娘最大了，何况还是皇家的人。”
乔越桐道：“这话不假！按理说成亲第二天就该到宫里去谢恩的，这门亲事还是娘娘亲自给我们撮合的。”
刘嬷嬷道：“少奶奶说得很对！许是娘娘心疼少奶奶，让少奶奶歇够了再进去。”
乔越桐笑了笑。
进宫后突然觉得冷森森的，高大的宫墙延伸到天尽头，巨大的阴影覆盖下来，黑暗占满了长街。
乔越桐看着长街，一股莫大的压力和恐惧笼罩在心头。
今日今时，娘娘已经是宠冠六宫，巩庆毓已建立功业，贵为功勋。
巩家，权与利已经达到顶峰。
巩庆毓原本是要娶襄和郡主的，如果不是巩庆毓突然被冻坏身子，她根本不会进入贵妃娘娘的眼帘，京城里想嫁给巩庆毓的千金小姐不在少数，即便巩庆毓丧失了生育能力。
她只是鸿胪寺卿的女儿，何故脱颖而出？
乔越桐沿着长街向前走，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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