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正四年十一月十三，大雪，山里的路极为难走，每一脚都要喘两口气才能从雪中重新拔出来。手下问他，“皇上，为什么我们要这么辛苦地来南边。在北边跟着薛义将军一起打杨勋不好吗？”
黎辰温一边用木棍试探前方道路的安全一边回道：“宇国物质丰富，军粮厚实，如果我跟薛义一样，与宇国面对面的干，最终只会耗死自己。所以，我只能另想办法。”
“可是，来南方就有办法？”
“从南绕到杨勋的后方，我们就有办法了。”
“您这是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啊。”
“放心，绝不是白费一场。如果这趟我们赢了，从此以后，天下就都是我们的了。”
“……”手下们不明白黎辰温为什么这么说，黎辰温也不再解释。但是他们相信黎辰温，相信他所说，只要这趟赢了，天下就是他们的了。
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因为相信所以存在。
黎辰温带着一千个精兵，从北出发，绕过高山、绕过江河，远远地甩掉了廖胜兴和梁楠，最终在永正五年二月初二到达了杨勋的后方，此时，他的兵余六百一十八人。
杨勋的粮草都是由习晋之亲自调配，由无尽和尚亲自押送，每一趟都及时而又充足。如果不是福丘本身就是粮草重地，黎辰温又把重兵留给了他，只怕薛义早就被耗死了。
一条平凡的小路，没有名字。无尽和尚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数次，每次都顺利的将粮草送到了杨勋和余平的手中，这一次，他以为会如往常一样。但是黎辰温忽的出现在这条小路上。
北方的将士们气势凶狠，手中的大刀凌厉而又厚重，就像是山一样，劈天盖地的朝无尽和尚袭来。
“快撤！！”无尽和尚高喊，然后转头带着众人后退，可是笨重的粮草是个大累赘。
“老大，杀吗？”黎辰温的耳边传来手下轻声的询问。听到这句话，黎辰温微微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
北境的大雪天，他曾面对着数十个残兵败将，问当时的老大，杀吗？老大心善，让他们放下物资就走，但是他们不愿意，最后，杨勋杀了老大。当时他就发誓，一定要杀了杨勋替老大报仇。
兜兜转转十数年，他甚至有些记不清老大的模样，但是他清楚地记得这份仇恨。
“杀。”黎辰温说出的话比风雪还要冷。
“是。”经历了饥寒交迫的手下像是从冬眠中醒来的猛兽，发疯似的袭向运粮队伍。
一个两个……那么多个，都死在了无尽和尚面前，他甚至没有机会替他们超度一番便被黎辰温押住。
无尽和尚跪在地上，黎辰温一脚踩在他的后背上，他的头几乎就要触碰到地面。
“我听说过你。”黎辰温道：“出家人，为了余平留在了军营里，随着他四处征战。他在前面杀人，你就在后面超度。你觉得，你能赎清他的罪过？”
“他无罪，我超度并不是为他，而是为这天下。”冰凉污黄的雪蹭了他一脸，他艰难的吐出一字一句。
“他无罪？杀人无罪？哈哈……你这个出家人，真有意思，我算是见识了。难怪你会跟他苟且，在你眼中，你们之间的苟且也无罪？”
“……你……”这话戳中了他的内心，他羞愧不已。
“人真是会替自己的行为找理由。不知道你的师父知道你如今这样，会不会将你逐出寺庙。哈哈……告诉我，你是哪个寺庙的，我给你送回去。”黎辰温故意逗他。
无尽和尚将脸彻底埋入脏污的雪水里，抬不起头。
黎辰温放开他，将他一脚踹翻，黄色的污水从他的脸上滑落进脖子、衣襟中。黎辰温转头对手下说道：“把他看顾好。”
“是。”手下将无尽和尚捆绑起来。
黎辰温抬头望天，太阳出来了，冰雪正在融化。他拿出一簇烟花，朝天燃放，砰的一声，烟花在半空中炸开，像是一朵五颜六色的花朵，美丽极了。
这烟花，杨勋看到了，薛义也看到了。当日下午，薛义的作战方式从严防死守变成了主动出击。
杨勋以为是福丘的粮草用完，薛义终于抵挡不住，要作最后的垂死挣扎。他兴奋不已，立即号令全军出击。但是就在他在福丘城楼前屿薛义厮打时，后方忽然出事了。
“杨勋，你看看后面。”余平大声高呼。
杨勋回过头，见不远处的营地浓烟四起。有人毁了他们的营地。
“撤！”意识到不妙的杨勋立即撤退。
没了营地，他们只能退回到一个名叫禾野的小城里，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传来消息，粮草被劫，无尽和尚被捕。余平着急的不行，恨不得立马去找黎辰温要人，但是没想到，当天晚上，无尽和尚就被放回来了。
什么条件都不用，就这么白白放回来了。众人惊讶之余，余平敏锐的感知到了一些不同。无尽和尚好像变了。
两人再见时，无尽和尚没有开心，只有悲痛，比他替战死的士兵超度时还要悲痛。
无人之时，余平会轻声问他：“你怎么了？”
无尽和尚摇摇头，没有说话。直到余平发火，他才淡淡地回了一句：“我想起我师父了。”
“你师父？怎么忽然想起他了？”
“你说，他会不会怪我？”
“怪你什么？”
“……”无尽和尚又摇摇头。
余平烦躁的摸了摸头，“哎，不说算了，我去加固城墙去了。黎辰温来势汹汹，我们可能抵挡不住。”
满脑门子战事的余平离开了营帐，留下无尽和尚一个人。余平不会知道，这一晚上，无尽和尚想了很多，关于佛、关于禁忌、关于自己、关于他，也是这一个晚上，让他们最后没能走到一起。
禾野的城墙太弱了，与福丘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这样的城墙即便再努力修补，也抵挡不住薛义的十多万大军。
这场战事于杨勋而言，守不如攻，可是攻，也不容易。数月攻不下福丘，将士们早已心灰意冷，如今又小败，退回禾野，将士们的士气低迷，实在不是进攻的好时候。
余平垂头丧气，站在城墙上，趁着没人才敢跟杨勋嘀咕：“听说荣军又增加了好几万，都快到二十万了。”
“你怕？”杨勋问道。
“是啊，我怕。”余平双手放在城墙上，“你知道吗？我原本一直以为我们会得到最终的胜利。这个念头从来没有改变过，可是今天，我的念头动摇了。”
“为什么动摇了？就因为一场小败？”
“不知道，只是感觉，荣军的士兵一直在增加，而我们的士兵却一直在减少。这会不会就是天意啊。”
杨勋转头瞪了他一眼，黯淡的烛火下让人感觉不寒而栗，“你就是跟无尽太久，变得神神叨叨的。什么天意，所有的事都是事在人为。”
“可是……”
“别可是了，我不相信什么天意，我只知道，我要护住太宇，护住宇国，就算豁出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我是说可是，如果我们有一天真的败了，皇……哦，不，太宇发生了意外，那时，你会怎么办？”
“……”杨勋思索了一会儿，道：“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如果真有意外，我会死在他前面。”
不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只是在这个漆黑又带点伤感的夜里，莫名的让人感动。余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好，有情义，我一定陪你到底。”
杨勋朝他微微一笑。远处的山林，廖胜兴正带着大队士兵赶来营救，梁楠则留守西南部稳定住局势。大家都做好了准备，只待一场大战。
第二日，薛义派来一名副将前来攻城，带来的攻城锤、云梯、冲车都是些老旧玩意。余平看到了气不打一处来，扯着嗓子喊：“什么玩意，这么看不起我们。”
楼下的副将轻轻抬眉，一脸高傲的说道：“就是看不起你们，就你们这城墙，用这些武器足矣。”
“狗屁，王八羔子！你试试，你看看就凭这些你能不能冲进来！”
“余平，你激动什么，不用你说，我肯定会冲进去的，你给我等着。”
“等着就等着，来啊！”
“来就来！！”
“来啊！”
…………
杨勋看着余平和那个副将斗嘴，心中忍不住想笑。他虽然打了这么多场仗，但总是不太能明白，为什么大多数人都喜欢阵前叫骂呢？骂赢了就真的胜率大些吗？他不相信，但是他也没有阻止，好像就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不理解但是很尊重。
叫骂完，说不清是谁输谁赢。一个开始攻城一个开始防御，攻城的慢慢吞吞，防御的有气无力，这样的场景简直搞笑。如果不是局中人，根本看不出来这是场大战，几万人对几万人的那种。
余平往城下砸石头，扔火球，一边动手一边问杨勋：“他们这样打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想赢只想浪费兵力？”
杨勋看着远处，道：“薛义没来，黎辰温也没来。看来，这里只是一场演戏。”
“那……哪里是主场？”
杨勋垂眸，然后忽的抬头，“不好，主场是廖胜兴！”杨勋立即转身走下城楼，边走边说道：“给我开道，我要去救廖胜兴！”
“杀啊！”城门大开，杨勋带着数万精兵冲出门去，荣军见状纷纷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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