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祈陵的第一场雪落下了。
清早,粉英琼屑簌簌地飞,似给诺大的皇都撒上层薄薄的糖霜。待雪晴,一派云淡光寒,天地一色的壮美与纯净。
唐府外,两辆马车先后停在大门两座石狮像前。
梨溶月由车夫伺候着,小心翼翼地下木梯。
她还是决定来了。
好在这日寒气更甚,除了着件软银绣花棉袍,外头还能披件薄狐裘。只要她注意脚下不生磕绊,今日定不会出什么岔子。
杜姑得知她今日预备同贺家一袭人上京,便好生雇了辆宽敞的马车送她出行。又瞧着贺家母子四人挤一辆马车多少有些难受,便邀了梁兰的小女儿与梨溶月同坐,路上也可聊聊天。
这会大家都下了车,杜姑拉着梨溶月在一旁嘱咐。
梨溶月乖巧地点头:“杜娘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她瞧着贺家一行在等,又担心杜姑会一直候在外面,便道,“这外头如此冷,容易着凉。你先上马车回家,到时候有豆豆送我回去。”
杜姑便轻笑着点点头。
梨溶月回正身,扬着颔向四周张望。
稍提高了音量:“豆豆?──”
只见不远处一颗粗大的古槐树后,忽然冒出一只衣袖裹黑竖起大拇指的手,略略顿了片刻又立即收回。
梨溶月眉眼一弯。
豆豆在呢,她更不用怕了。
她遂便同贺家一袭人入了唐府,方跨进门槛,便觉耳畔是从未有过的嘈杂。
放眼望去,厅堂贴着金纸寿字,挂着大红丝绸,底下三两扎堆,座无虚席,个个黑脸红面举酒对饮,嘴里吹着雾气,好不热闹欢快。
不愧是京城,人味十足。
梨溶月睁着闪闪星眸打量着四周,贺耀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说了吧,这大场面,今儿你也算长见识了。”
“嗯嗯!”梨溶月点着头,目光流连在案上的吃食。
贺耀见她瞧得目不转睛:“想吃?待会你跟我们坐一桌,可给你吃个够。”
反正他娘和姐姐们都会让给他。要是还不够,便叫他娘去别桌拿一些来,总之是亏待不了小美人的。
梨溶月却摇摇头。
她只是发觉这些吃食梨府里也有,看到这些便有些想家了。
贺家众人先入了堂中去给唐家老爷唐保道喜拜寿,梨溶月便独自站去一边灌木旁。
她瞧宴席中大家都在自顾自聊天,丝毫不会注意到她,更不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心就也稍稍放下。
过了一会,贺耀与唐家人实在没什么好聊的,便先偷跑了出来寻梨溶月。
见着了她,一把便拉上她的手腕要去寻二姐姐,好讨要一些银两来花。
“带你要钱去,这周边可有一条街铺,里头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
梨溶月被拽得突然,心底霎时惊惧,便抗拒着一步都还未踏出去。
急道:“我自己走便好了,你别扯我。”
贺耀回眸眉头一皱。
“这就是你乡下来的朋友?”傲娇的声线响起,唐家幺小姐唐芙不知从哪冒出,拦在了他二人前头,“见了本小姐怎不问好?”
贺耀抬头,心底一惊,连带着手心的劲也松了松。
梨溶月抬眼一瞧,与她对视上了,忙道:“小姐好。”
唐芙轻轻地睨她一眼,眸光转回到贺耀身上:“你呢?没长嘴?”
贺耀垂下头去,眸底闪过几分恼羞,不情不愿地松了梨溶月的手腕,敷衍地抱拳作揖,遂便想走。
“我准你走了?”唐芙拦住喝道。
“你想去哪?不会又是去要钱吧?”
“不关你的事。”贺耀瞪她一眼,回头叫梨溶月,“君盈我们走。”说罢又想来拉她。
啊?……
梨溶月下意识后退一步,躲过他的手。
贺耀拧眉看梨溶月的脸。
过了片刻,见她始终无视自己的眼神暗示,丢下一句,“你不走我走!”
“不准走!”唐芙将要走的贺耀用力一推,骂道,“不要脸,就知道花我家的钱!”
她讨厌死贺耀了,每次来唐家就琢磨着捞下一笔,还整日借着唐家的威名在外头耀武扬威,不过是她哥哥妾室的弟弟,沾了这么一点亲便自鸣得意。
“在唐府,就是你姐也得让着我,我难道还怕你不成?”
“你!”
贺耀被这么一说,霎时黄脸气成红脸,恼羞成怒地去推唐芙。
“你什么你。”唐芙看着他扬着拳便来了,语气霎时哆嗦,朝后退去,“你、你还想打我?!”
“滚啊!──”唐芙忙抬双臂护住自己的头。
唐芙的侞母恰巧此刻路过此处,眼疾手快,抛了手中端着的盘子,慌慌张张跑来把唐芙护在怀中。
梁兰才了结了一套寒暄,下两层阶梯,听见碟盏落地的脆响,一抬眼,见两个孩子竟又斗起来,亦惊惶失色地跑来劝架。
梨溶月赶忙退得远远的,匆匆扫眼地上的碎瓷破瓦。现场一片混乱,还是溜之大吉吧!
……
感觉好无聊。
梨溶月攥紧薄狐裘将自己围成个移动的圆柱,漫无目的地穿梭唐府大院中。她处处都留意过了,这里压根没有辛公子啊!
全是些长了皱纹挂了胡子的伯伯。
总不会是没邀请辛公子来吧?这里这么多贵人,为什么就辛公子不能来,为什么要孤立他。
梨溶月瘪瘪嘴。
忽地,她的耳朵捕捉到一个“辛”字,脑中弦一紧绷,立马开始定位发出这个声音的位置。
宴席一角。
“前半个月不是消停了么?……”一位在太常寺任职的老官恨铁不成钢般攥着酒盏,“怎么最近又开始了?”
“别说了,近两日全京城的银铺都被查封了,说是还抓了一大批官呢。”吕千户推推他的肩,“不过你瞎担心什么,搞不成这掺铜使假的名单里也有你一份?”
“呸呸呸,别瞎说。有你一张嘴,假的都能说成真的。”老官冷冷睨他一眼,心中已然开始揣度他是不是有意要害自己。
这话当真不能乱说,那陈国公府世子可不管你黑的白的,要是落他手上,算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如此兴师动众,搞得人心惶惶的,不愧是那辛世子干得出来的事。”那中县令忿忿地哀叹,这世道当真是不让人活了。“你们说,这次背后要抓的是哪个?”
“上头要查,我们能从哪猜。”吕千户发愁道。
时下的小官要在这世道站稳脚跟,总免不了要站队。站了队,人家也不收废物,不帮着干点见不得人的勾当,又能拿什么效劳?若真要查起来,只恐一百个官里面都找不出一个清白的。
一张鲜艳的笑脸从一派灰黑的老脸中冒出。
“各位叔伯好。”
三名官员不约而同地扭眼看她。
梨溶月冲三位露出乖巧讨好的笑容,一排可爱整齐的贝齿白闪闪的。
“嗯……”
她鼓足勇气,面对比自己大了好几轮的伯伯倒没那么害羞了:“那个,陈国公府世子,”
三人闻言即刻屏息,紧紧盯着她的嘴唇,
“他──来──了,”
“什么?!”中县令大惊失色。
“他、来、了?!”在太常寺任职的老官高声大喊。
吕千户惊恐万状地伸长脖子四处看,“在哪,在哪?!”
梨溶月:“吗。”
后一个字的声量已完全被惊吼声盖住。
梨溶月措不及防,见事态有点失控,“不不不,”她赶紧提高音量喊,“三位叔伯,我是问,他会来参加这个宴席吗?”
三名官员又不约而同地扭眼看她,张大的嘴巴还未收起,心速还跳得极快,眼底是极其埋怨愤恨的。
“你想吓死我们吗?”中县令忿忿地瞪她一眼,自顾自深呼吸去了。他要找个角落缓一缓。
老官只能给出一句最好的老人言:“好好的小丫头片子不要喜欢说那种鬼话。”说罢便走了。
梨溶月将最后的希望放在吕千户身上,她眨眨眼眸,希望能从他那儿得到一些消息。
却只从他眼神中看出一些打量揣度的意味……
吕千户摇摇头离开。
留梨溶月一人在原地左右环顾。
发生什么了?
唐芙从后头出现,“喂!”
梨溶月惊地回身看去。
唐芙翘翘嘴唇,她刚刚已经把那个讨厌的贺耀给狠狠收拾一顿了。这会再来会会他这个乡下来的朋友。
唐芙问:“你在找什么?”
“回小姐,我就随便看看。”梨溶月挠挠头发。
唐芙:“找人?”
“看上谁家公子了?”
梨溶月垂下眼眸,脸颊忽就粉红起来:“没有……”
唐芙瞧着她那张玉软花柔的脸蛋,便暗暗揣测她今日定是涂脂抹粉了。而且据她所知,往往是这种看起来随意又恰到好处的装扮才是花费了最多心思的。
方才便见她一直在东张西望,问她话且又心虚不敢答。想来她今日同贺耀来参加寿宴,必是想借此结识某位官家公子。
唐芙:“你不用跟我害羞。”
“不过,他们少有感兴趣参加这种寿宴的。”
啊……
梨溶月的心破碎了。
今日白来了。
唐芙瞥眼她:“不过过两日便是腊月初一,寻梅园设有一年一度的赏梅活动。”
“届时,京中公子小姐无有不去。”
梨溶月扬眸,期待之情呼之欲出。
唐芙瞥她一眼:“你不是不在意吗?”
说罢,她扬着下颔便离开了。
“啊,我……”
梨溶月欲追无胆,只得在她附近东走走西转转,暗暗关注着她,就是下不了决心上前去问。
唐芙远远瞧她一眼,自顾自垂眸叹气一声:“哎,怎觉得手有些冷呢?”她瞧瞧自己的手。
梨溶月一听,立马竖起头来在四周桌案上找小火炉。忽见唐芙坐的小椅对面就有一只汤婆子,她立马走过去拿。
贺耀恰从角门走出,他才被母亲教导一番,脸色自是不好,这会瞧见梨溶月,命令道:“你别理她。”
梨溶月抱住汤婆子的动作有一滞。
“你忘了是谁带你来京城的吗?”他威胁道。
梨溶月只是睁着圆溜溜的杏眼,下一刻便当耳旁风,小碎步跑去唐芙身边:“小姐,这个汤婆子给你暖手。”
贺耀咬咬牙,拳头攥得极紧。
“行。”
唐芙接在手上:“嗯哼,干得不错。”说罢,又回头去看那贺耀精彩的脸色,顿时笑得更受不住。
梨溶月也冲她笑笑,攥着裙摆:“小姐还有什么需要吗?”
“去给我斟茶,我渴了。”
“好嘞!”梨溶月欣喜地答应下来,立马走去桌案边拿起茶具。她在家里也经常泡茶斟茶来着,这点小事难不倒她!
唐芙瞧瞧她那唯命是从的模样,心中别提多乐。
哎,既气死了那位耀祖,又斩获一枚小跟班。
从前她的小姐妹们都有小跟班,就她一个人没有,今日她扬眉吐两口气。如果这小跟班干得好,她就好心带她去寻梅园,实现她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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