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的黎明来得格外早，天光尚未大亮，只是东方天际泛起一层清冷的鱼肚白。营地里已经有了窸窣的动静，是士兵们开始晨间警戒和研究人员整理行装准备撤离的声音。
苏祁念醒来时，发现自己还靠在那块风蚀岩上，身上严实地盖着那件迷彩外套。慕萧辰已经不在身边了，但空气中那缕沉稳的冷杉气息尚未完全散去，仿佛守护了他一整夜。
他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脖颈，指尖无意中触碰到腺体，那里不再有昨夜的尖锐痛楚，只残留着一种微妙的、被安抚后的温顺感。想起昨晚星夜下那些笨拙的坦白和那根悄悄勾连的小指，耳根不禁又有些发热。他迅速甩甩头，试图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柔软情绪驱散，重新戴上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具。
当他收拾妥当，走向集合点时，看到慕萧辰已经站在越野车旁，正低头检查着装备。他换回了全套作战服，身姿笔挺，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冷硬利落，仿佛昨夜那个在他身边低声诉说、眼神柔软的人只是幻觉。
苏祁念脚步顿了顿，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启这撤离前“合作”的最后一程，慕萧辰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回，声音平稳地传来：
“早餐在副驾驶座位上。热燕麦奶，你喜欢的牌子。”
“……”
他愣在原地，看着慕萧辰检查完装备，自然地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的天气状况。
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家伙……是在用他特种兵执行任务的方式，来……照顾人？
他走到副驾驶旁，拉开车门，果然看到一个保温杯和一个用油纸包好的三明治端正地放在座位上。他沉默地坐进去，拧开保温杯，浓郁熟悉的燕麦谷物香气瞬间弥漫在狭小的车厢里。温度恰到好处。
他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燕麦奶，感觉那暖流一路从喉咙熨帖到胃里，连带着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几分。
车队开始驶离营地，朝着最近的补给点进发。车厢内一片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行驶了一段路后，苏祁念习惯性地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平板，调出昨晚采集到的最后一批数据，眉头微微蹙起。有一组关于特定方位环境辐射背景值的读数异常偏高，与理论模型和之前的采样数据存在不小偏差。他反复核对着坐标和传感器日志，试图找出问题所在。
“东北方向，七百米处，有一处小型陨石撞击残留坑，形成时间约三百年。”慕萧辰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稳健有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苏祁念耳中，“可能是局部放射性元素富集导致。”
苏祁念敲击屏幕的手指顿住，诧异地转头看向慕萧辰。
慕萧辰依旧看着前方路面，语气平淡地补充：“上次执行侦察任务，地形勘测记录里有提及。”
他不仅记得他喝什么牌子的燕麦奶，还清楚他研究领域里可能遇到的干扰因素，甚至能精准调用多年前任务中无关紧要的地形细节？
苏祁念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弥漫开来。他低下头，掩饰性地推了推眼镜，指尖在平板上快速操作，调出该区域的历史地质资料。果然，在慕萧辰提及的坐标附近，标记着一个未被详细勘探的小型陨坑。
数据异常的原因找到了。
他沉默着，将那条异常数据标注了备注，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种被细致入微地、甚至超越他自身专业范畴地“关照”着的感觉，陌生又……让人无法抗拒。
路程过半，苏祁念感到有些疲惫，昨夜混乱的睡眠和连日的劳累开始反噬。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平板电脑滑落到腿上。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车速似乎微微放缓，行驶变得更加平稳，颠簸感显著减轻。车窗也被稍稍升起，阻隔了部分恼人的风噪。
他并没有完全睡着，半梦半醒间，能感觉到身侧那人存在感极强的气息，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甚至能隐约感知到他偶尔投来的、落在他脸上的目光。那目光不再冰冷锐利，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审视的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车子缓缓停下。
“到了。”慕萧辰的声音响起。
苏祁念睁开眼，发现已经抵达了补给点的临时机场。他动了动，准备下车，却感觉肩膀上一沉。
慕萧辰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他这边，拉开了车门，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接过了他腿上的平板电脑和背包，另一只手则虚扶在他的手肘外侧，是一个恰到好处、既不逾矩又能提供支撑的姿势。
“能走吗？”他低声问，目光落在苏祁念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
苏祁念抿了抿唇，想说自己没问题，但身体确实还有些发软。他没有拒绝那份支撑，借着慕萧辰的力道下了车。
脚落地时微微晃了一下，慕萧辰扶在他手肘的手立刻收紧了些，稳稳地托住了他。
“谢谢。”苏祁念低声道，声音轻得像羽毛。
慕萧辰没有回应，只是在他站稳后，极其克制地松开了手，将平板和背包递还给他，然后退开一步，恢复了那种恰到好处的距离。
研究所的同事和其他的士兵已经开始忙碌地交接物资、准备登机。没有人特别注意他们这边短暂的互动。
苏祁念看着慕萧辰转身走向他的队员，背影挺拔冷峻，仿佛刚才那个细致体贴的人只是他的又一个错觉。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被扶过的手肘，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灼热的温度和坚定的力道。
就在这时，已经走出几步的慕萧辰，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在周围一片嘈杂的背景音中，在即将再次分离的喧嚣里，他隔着几步的距离，目光沉静地看向苏祁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清晰地说道：
“下次，糖醋排骨，醋会放少一点。”
说完，不等苏祁念反应，他便干脆利落地转身，大步离去，汇入他那支沉默而精锐的小队之中。
苏祁念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平板电脑。
“慕萧辰……”
荒漠的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带着离别的味道。
但他心里，那片冰封了九年的荒原上，仿佛有什么东西，真的破土而出了。
带着燕麦奶的温度，带着陨石坑的数据，带着平稳的车速和虚扶的手肘，带着那句关于糖醋排骨的、笨拙又郑重的承诺。
很轻，很慢，却无比坚定地，生长出了一株名为“期待”的嫩芽。
他微微低下头，在金丝眼镜的遮挡下，无人看见的嘴角，极轻、极轻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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