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雪停了。
景山换了一身素色长衫,去了县衙前堂,正式接手师爷一职。
贾宝玉将县中积压的卷宗一一交给他,景山翻阅片刻,便指出了几处疏漏,又提出了几条治理建议,条理清晰,一针见血。
宝玉惊讶于他的才干,笑道:"景兄果然大才,有你在,我这县令倒是轻松不少。"
景山摇头:"不过是些皮毛,贾兄过誉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外头传来喧哗声,紧接着一个衙役匆匆跑进来:"大人!不好了!西街的粮铺老板和农户打起来了!"
宝玉皱眉:"怎么回事?"
"说是粮铺压价收粮,农户不肯卖,双方争执不下,险些动手!"
宝玉正要起身,景山却先一步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吧。"
宝玉一怔:"景兄?"
景山淡淡道:"既然做了师爷,总该做些实事。"
说罢,他径直往外走去。
宝玉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曾经的贵公子,似乎正在一点点找回自己的方向。
然而,平静的表面下,暗流仍在涌动。
当夜,景山在房中翻阅卷宗时,忽听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他眸光一冷,手已按在了案下的短剑上。
"谁?"
窗外无人应答,只有一片寂静。
景山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猛地推开——
寒风灌入,院中空无一人,只有雪地上,留着一行浅浅的脚印,延伸至黑暗处。
景山盯着那脚印,眸色渐深。
他知道,有些人,并不想让他安稳地活下去。
晨光熹微,梨花县衙的后院里传来孩童清脆的读书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贾惠捧着《千字文》,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字一顿地念着。他今年快六岁了,生得眉目清秀,一双眼睛像极了黛玉,灵动有神。只是念书时总忍不住偷瞄窗外树梢上的麻雀,心思早已飞远。
"惠儿。"林黛玉轻轻叩了叩书案,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专心些。"
贾惠缩了缩脖子,赶紧收回目光,继续念道:"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黛玉坐在一旁,手中绣着双胞胎的小衣,时不时抬眸看儿子一眼。她眉间含着淡淡的笑意,却又藏着一丝忧虑。
贾惠早该正式进学了。
若在京城,这个年纪的世家子弟早已请了名师开蒙,每日习字诵经,学习礼乐射御书数。可在这偏远的梨花县,莫说名师,连个正经的学堂都没有。县里的夫子自己都半懂不懂,如何能教得好孩子?
前些日子,贾政来信,提议将贾惠送回京城,由他亲自教导。可黛玉哪里舍得?双胞胎才几个月大,若此时将长子送走,孩子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爹娘有了弟弟妹妹,便不要他了?
"娘亲。"贾惠突然放下书,眨着眼睛问,"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黛玉柔声道:"爹爹去前衙处理公务了,晚些便回。"
贾惠"哦"了一声,小脸上有些失落:"爹爹答应今天教我写大字的……"
黛玉正要安慰,忽听院外传来脚步声。抬头望去,却见贾宝玉和景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爹爹!"贾惠眼睛一亮,跳下椅子就要扑过去。
宝玉笑着接住儿子,揉了揉他的发顶:"惠儿今日念书用功吗?"
贾惠用力点头:"念了《千字文》!"
"好孩子。"宝玉赞许地笑笑,转头对黛玉道,"今日县里无事,我便早些回来了。"
黛玉起身相迎,目光落在景山身上,微微颔首:"景大人。"
景山拱手还礼:"林夫人。"
贾惠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叔叔,见他眉目清朗,气度不凡,不由多看了几眼。
宝玉见状,笑着介绍:"惠儿,这是景叔叔,是爹爹的好友,也是咱们梨花县的新师爷。"
贾惠乖巧地行礼:"景叔叔好。"
景山看着眼前这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冷峻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小公子有礼了。"
晚膳后,宝玉邀景山到书房喝茶。
烛光下,景山翻阅着县里的账册,眉头微蹙:"贾兄,这梨花县的赋税,未免太单薄了些。"
宝玉苦笑:"穷乡僻壤,百姓勉强糊口,我实在不忍加重税负。"
景山点头:"民生艰难,确实不宜苛征。不过——"他指着账册上一处,"这里的河道修缮款项,似乎有些问题。"
宝玉凑近一看,顿时恍然:"难怪去年修了那么久,效果却不好。"
两人正说着,忽听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景山眸光一凛,手已按在腰间佩剑上。
宝玉却笑着摇头:"无妨,定是惠儿。"
果然,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贾惠的小脑袋探了进来:"爹爹,我能进来吗?"
宝玉招手:"进来吧。"
贾惠抱着本《三字经》跑进来,眼巴巴地看着宝玉:"爹爹,您答应今天教我写大字的……"
宝玉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他歉然地看向景山,"景兄,不如改日再谈?"
景山正要起身告辞,目光却落在贾惠手中的书上,忽然道:"小公子在读《三字经》?"
贾惠点头:"娘亲教了我一些,但有些字我不认得。"
景山沉吟片刻,看向宝玉:"贾兄,若信得过我,不如让我来教小公子几日?"
宝玉一怔,随即喜道:"那再好不过!景兄才学过人,惠儿能得你指点,是他的福气。"
贾惠仰头看着景山,小声问:"景叔叔,您会讲'孟母三迁'的故事吗?"
景山微微一笑:"会。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孔融让梨'、'黄香温席'的故事。"
贾惠眼睛一亮,立刻蹭到景山身边:"那您能讲给我听吗?"
景山看了宝玉一眼,见对方含笑点头,便伸手揉了揉贾惠的发顶:"好。"
自此,景山每日除了处理公务,还会抽出一个时辰教导贾惠。
他教孩子的方式与旁人不同。
讲《论语》时,他会带贾惠去县衙后的菜园,指着新发的菜苗说:"'吾日三省吾身',就像这菜苗,每日都要检查是否生了虫,是否缺了水。"
教写字时,他不急着让贾惠临帖,而是先带他去河边,用树枝在沙地上划出字的轮廓,说:"字如人,要有骨有肉。先知其形,再摹其神。"
贾惠学得兴致勃勃,连黛玉都惊讶于孩子的进步。
"景大人教得真好。"一日午后,黛玉端了茶点去书房,见景山正耐心地纠正贾惠的握笔姿势,不由感叹。
景山摇头:"小公子天资聪颖,一点就透。"
贾惠得了夸奖,小脸笑得像朵花,献宝似的举起刚写的大字:"娘亲您看!这是景叔叔教我的'永'字,说写好这个字,其他字就都会了!"
黛玉接过一看,虽笔力稚嫩,但结构端正,已初具模样。她笑着摸摸儿子的头:"惠儿真棒。"
景山看着母子俩亲昵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他也有个侄儿,也和贾惠一般大,最爱缠着他讲故事……
"景大人?"黛玉察觉到他的失神,轻声唤道。
景山回过神来,歉然一笑:"想起些旧事。"
黛玉体贴地没有多问,只道:"惠儿能有您教导,是他的福气。"
景山摇头:"是我该谢谢小公子。"
"嗯?"
"让我觉得……自己还有用。"景山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黛玉心头微震。
她知道,对于景山这样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来说,被贬谪到这偏远小县,心中定有不甘。如今能通过教导贾惠找回一些价值,或许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救赎。
夜深人静,宝玉回到房中,见黛玉还在灯下缝制衣裳。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他轻声问。
黛玉抬头一笑:"给惠儿做件新衣,他最近长高了不少。"
宝玉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辛苦你了。"
黛玉摇头:"不辛苦。"她顿了顿,"倒是景大人,教惠儿很用心。"
宝玉点头:"是啊,惠儿这几日进步神速,连《千字文》都能背大半了。"
"老爷,"黛玉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我想……不如就让惠儿留在我们身边吧。"
宝玉知道她指的是贾政提议送贾惠回京的事,轻叹一声:"我也正有此意。惠儿还小,离不开爹娘。"
"可是父亲那边……"
"我会写信说明。"宝玉握紧黛玉的手,"再说,有景兄教导,惠儿不会比在京中差。"
黛玉眼中泛起笑意:"景大人确实是个好夫子。"
"不止是好夫子。"宝玉望向窗外的月色,低声道,"他还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转眼半月过去,贾惠的学业渐入佳境。
这日清晨,他早早起床,自己穿好衣裳,跑到景山房前敲门:"景叔叔!该教我念书啦!"
门开了,景山一身素色长衫,发丝还带着水汽,显然是刚洗漱完毕。
"小公子今日怎么这么早?"他有些惊讶。
贾惠神秘兮兮地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布包:"我给景叔叔带了礼物!"
景山接过打开,竟是一块精致的墨锭,上面雕着松鹤纹样。
"这是……"
"爹爹说,好墨配好字。"贾惠仰着小脸,认真道,"景叔叔的字写得那么好,应该用最好的墨!"
景山怔住了。
这块墨他一眼就认出来,是上好的徽墨,价值不菲。在这偏远小县,恐怕是贾宝玉从京城带来的珍藏。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他蹲下身,平视着贾惠。
贾惠却执拗地摇头:"爹爹说,师者如父。景叔叔教我读书,就是我的老师,学生孝敬老师,天经地义!"
稚嫩的童声在晨光中格外清脆。
景山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缓缓接过墨锭,轻声道:"谢谢小公子。"
贾惠开心地笑了,拉起他的手:"那景叔叔今天能多教我几个字吗?"
"好。"景山点头,"今天教你写'恩'字。"
"恩?"
"嗯,知恩图报的恩。"
晨风吹过庭院,带来梨花的清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向书房,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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