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十年,汴京,是日大雪。今岁的雪要比往岁来得早些,下了雪,就连风吹在脸上,也是如同针扎一般疼。朱雀街上,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往西御园去,汴京天寒,每至立冬时节,上至大内,下至坊间,都要贮藏蔬菜,以捱到春日。
陈规拉着一口棺材从寿材铺出来,至朱雀街一家医馆外停下,他看着门牌上的“打烊”二字,上前敲门:“傅娘子,你要的东西到了。”
闻声,一娘子从门内出现,对着来的人先是微微福身道谢:“多谢了,陈大哥进来喝口茶歇歇再走吧!”
陈规不敢懈怠,只好婉言相拒了:“待过几日得空,再来拜访娘子。”他一边说一边指着身后停放的另一口棺材:“我还要赶着到别家去,就不便叨扰了。”
卖炭翁最喜冬日,天越冷,碳就越能卖出好价钱,可像陈规这种做寿材生意的,却最不喜这样的天气,就连坊间到了年下,百姓相互祝贺恭喜发财,这类吉祥的话,寿材铺,明器店这类和死人打交道的店家,是永远听不到的,若对他们说了这话,这不就是明摆着叫汴京多死几个人嘛!
不过话归话,人的阳寿总有一日还是要到的,城里的老人最怕冬日,熬过了,那就再活一载,熬不过,就只能备下棺材让人送终了。
于是每至冬日,陈家的寿材铺子便格外热闹。
傅若虞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嘱咐他雪天路滑,回去小心些。陈规应了一声,便又急匆匆地踏雪赶到下一家去。
听到傅若虞关了门,陈规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医馆紧闭着的门,心里不免闪过一丝苦楚。若不是突然出了事,他本想着两日后过了立冬,就寻个媒人上医馆提亲去。
可天不遂人愿,傅若虞失踪多年的阿姐找到了,她本该高兴的,可官差叫她前去,认领的却是一堆早已腐化的白骨。
傅若虞是昨日晨起时去的府衙,今早棺材就买回来了。虽她没有叫人来吊唁,可消息还是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出去了。
只应酬前来吊唁的百姓,就有得她忙活了,一直从早忙到晚,那些人虽是来吊唁的,可终究也没和傅家的大娘子来往过,每个人只是干哭两声,只打雷不下雨的,哭完,又安慰傅若虞不要过于伤心,叫她早些下葬阿姐,叫她到了地下也能早过上好日子。
傅若虞都一一应着,她看着面前的棺椁,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和阿姐六岁就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牙行的掌柜是个姓赵的娘子,赵娘子是个善人,她将这些被卖来的小娃娃们送到了汴京,又给她们一些银两,叫她们在汴京寻个活计。
阿姐生得好看,人又机灵,到了汴京后,有人和她说,叫她到高门大户去做工,一个月能有二两银子,阿姐答应了。
是时,傅若虞被一户陈姓人家看中,给了她十两银子,让她做陈家的童养媳,陈家郎君长她五岁,人生得健硕,陈家在汴京是做寿材生意的,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却也是吃穿不愁。可因为从事的行当遭人忌讳,坊间没有百姓敢把女儿嫁到陈家去,百姓提到陈家郎君总说他,是个会过日子的,若不是总和死人打交道,不知道京中有多少人家争着要呢。
陈家郎君陈规是个知道养家的,傅若虞便应下了,她在陈家长到十九,陈规说,等她过了二十岁生日,就找个媒人说亲,虽说是自家的童养媳,可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傅若虞想着,若不是出了事,她和陈规几日后便该定下日子了。正想着,陈规来了。傅若虞看他站在门外,急急地前去迎他进来:“陈大哥,快些进来吧。”
陈规进门,先是拿着阴司纸烧了几张,傅若虞看他满身寒气,又走到桌前倒了一盏茶递给他。陈规放下手里的阴司纸,和她说起今天的事:“昨儿夜里柳家老伯过身了,柳郎君与我说,是在睡梦中走的。”
傅若虞平静地说了一声:“柳家老伯是个有福气的。”
这两年的收成不好,京中饿死人是常有的事,像柳家老伯这样寿终正寝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陈规接过茶一饮而尽,又说:“下个月林相家的小娘子就要成亲了,”他说起林娘子的事,又忽而想起他和傅若虞的婚事,他左右不知道怎么开口,却听傅若虞先说:“陈大哥,我们定亲的事,我想着再延后些日子。”
陈规知道她会这么说,他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人:“这是自然。”反正她早晚会嫁到陈家,也不急这一时。
陈规在医馆坐了一会儿,便又回自家寿材铺去了。
医馆只剩下傅若虞一人,正厅的门大开着,一阵冷风吹进来,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放下手里还没烧的阴司纸,转身到支摘窗前,把窗关了个严实。
傅若虞眼瞧着天黑,要吊唁的人也都来了个遍,便又关上门,她点上长长的蜡烛,蜡烛是要一根一根点,烧六天六夜不能熄的。许是天气太冷了,蜡烛是怎么也点不上,好容易点上了,火星子又小得可怜,她只好多点了两只蜡烛,屋内这才亮堂起来,
待到第六日,将灵堂移至大门外,同样的祭品,香火和蜡烛也是一样少不得的,待第七日阿姐下葬,这丧事才算完全。
不知过了多久,阴司纸烧了一沓又一沓,突然听见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傅若虞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身向后看去,她没有插上门闩,只见一少年推开门,身披斗篷向她走来。
李观棋冒着一身寒气,身上的斗篷还覆着一层雪,屋内暖意拂来,雪花化成了水,浸透在他身上。让他本就不耐冻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
李观棋走到她身旁站立,朝着灵柩微微一拜。
李观棋一身的书卷气,面色也略显苍白,她离得太近了,甚至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到医馆的这一段路,他该是飞奔而来的。
傅若虞没见过他。
李观棋解下斗篷,露出鹅黄色的长袍,扎眼的鹅黄色与屋内的的黑白格格不入,他眼见阴司纸将要烧尽,便又从身旁取出一沓。屋内有些昏暗,借着他点起的火光,傅若虞才看清他生的什么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傅若虞和他并排跪在软垫上,接过他递来的阴司纸,也跟着烧了一半。
灵堂内出奇地安静,只听得纸张摩擦和火星乱蹦的声音,两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烧着手里的阴司纸。
“李观棋。”他低声说出了三个字,火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少了一丝病色。
看起来不太好相处。
这是傅若虞对他的第一印象。
傅若虞就这么看着他,手里的阴司纸烧完了也没有察觉,直到李观棋又递来了一沓阴司纸,她才后知后觉。他转过头,眸子里映出火花,问:“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没有。”傅若虞收起冒犯的目光,没有接过阴司纸:“歇会儿再烧吧。”
“好。”李观棋应了一声,灵堂内依旧是一片寂静,傅若虞正想着要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他又开口:“我的脸,很苍白吧。”
傅若虞突然被这么一问,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的脸,确实很苍白,好似一阵风就能给他吹倒一样。
她没说话,只点点头算是作答。
两人没再说话,傅若虞守了一会儿,便到屏风旁的软榻上坐着。两人只隔了一道屏风,透过烛光,李观棋还能隐隐看到她的身影。
翌日,傅若虞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被子,看到李观棋就这么靠在床边低着头小睡。她急忙退到床的另一边,和他岔开一段距离。
透过屏风,傅若虞看到案上的蜡烛还在烧着,想是刚刚点上的,
傅若虞穿上鞋子,给他盖上斗篷,想动静太大,惊醒了他。
李观棋还没睁开眼,手就先抓住了她,话音里还带着些怒气:“谁!”傅若虞怔住了,两只手被他死死地拽着。
李观棋睁眼,对上她错愕的眼神,傅若虞讷讷地:“是我。”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李观棋隔着披风紧紧地抱着她,生怕她下一秒就消失了,嘴里还一直重复着:“别走!求你!”
好巧不巧地,陈规这个时候来了,刚进门,他透过屏风,看到傅若虞被一个陌生男人抱着,他急匆匆地冲进来:“放开她!”陈郎君拉着傅若虞,把她护在自己身后:“你是什么人!”
傅若虞连忙解释,她可不想让人平白无故地误会了:“陈大哥,他不是坏人。”
陈规见傅若虞为他开脱,心里莫名地烦躁:“我问他呢!你怎么能让一个陌生人来吊唁?万一他对你做了什么……”
做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要说,傅若虞的胆子也是真大,可是,傅若虞对他,就是有一股莫名的信任感,若换做是旁人近了她的身,只怕早被她揍得哭爹喊娘了。
傅若虞想了想,自己对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的信任?正想着,一抹绯红就顺着火光爬上了她的脸颊,傅若虞感到一阵燥热,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
李观棋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他不急着解释,慢慢地站起来,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陈规,眼里净是**裸的挑衅:“那请问,你又是她什么人?”李观棋说着,又一把拉过傅若虞,将她护在身后,又伸手搂住她的肩,让她不至于撞到屏风的棱角。
李观棋这人,站起来竟还比陈规高了半头,陈郎君瞧着他的架势,竟有些畏缩,虽然陈规的身形比他壮了不少,可论气场,陈规是远远不够的:“她是我未过门的娘子!”就连这一句话,都说得有气无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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