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对话,一字字如同冰锥,深深刺入殷长歌的耳中,也刺入他的心底。
“一旦有异,立即清除。”
冰冷而锋锐的话语,令人听得不寒而栗。
殷长歌屏住呼吸,心在胸腔中狂跳,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连一丝声息也不敢泄露。
借着地上杂物的阴影,他将身形蜷缩得更深,直至那道披着蓑衣的黑影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跃出院墙,张猎户也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回了主屋,院内终于重归寂静,只剩夜风拂过柴垛的细微呜咽。
殷长歌又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再无异动后,才从柴棚后掠身而出,毫不犹豫地奔向那间堆满皮草的偏房。
蒙汗药——
幸而他今晚胃口欠佳,没吃什么干粮,否则此刻恐怕正沉陷在被人安排的酣睡中,对这场密谋浑然不知。
不能再等了。
张猎户的院子看似寻常,实则如同狼窝,此人本身就是某个势力安排于此的暗桩,那黑影背后的主上和盟帮,无论指向何方,从他们的语气中都能觉出定非善类。他们苦苦寻找的人,言语中提及的宗主、少主,零碎的字眼在他脑中剧烈碰撞,无法拼凑出任何完整的信息,却激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殷长歌动作迅捷,又落地无声。房间的木桌上还搁着一串铜钱,那是张猎户这几日付的工钱,上面还沾着一丝兽腥味。他目光掠过,却分文未取,只将裹着旧布的辟水剑牢牢缚在背上。
推开老旧的木窗,夜风刹时涌入,带着山野草木的清冽气息,与屋内的沉浊截然不同。
殷长歌回过头,这方小院,曾在他走投无路之际予以栖身之所,如今却暗藏杀机。他最后望了一眼,再无留恋,身形一展,如青鹤掠出窗外,几个起落,融入了沉沉夜色。
山脚下,武缘城的轮廓只剩下模糊的暗影,他必须趁夜赶路,一旦天明张猎户发觉他不告而别,定会生疑。循着山野小径,殷长歌朝向北方,一路埋首疾奔。
从前师父说,江湖风波恶,人心更险于山川,如今他总算真切体会到其中滋味。
不知跑了多久,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林间晨雾弥漫,露水沾湿了他的衣袂。一夜奔逃,内力消耗甚巨,加之昨夜未进多少水米,此刻腹中早已饥渴难耐。他在距官道不远的一处溪流边停下,俯身掬水,清冷的溪水暂缓了喉咙的灼痛,也让他神智渐清。
他必须尽快弄到一些食物,再谋一个能助他顺利北上的身份。
正在思忖间,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夹杂着兵刃相交的锐响。
殷长歌心头一凛,立即隐入道旁茂密的灌丛,透过枝叶缝隙向外望去。
前方官道上,七八个灰衣蒙面人,正在围攻一辆外观普通的青篷马车。车辕上,一名车夫打扮的老者挥舞长鞭,鞭影如蛇,劲风呼啸,竟将两名试图靠近的灰衣人抽得倒飞出去,显然身负高深武功。马车周围,另有四名护卫装扮的壮汉奋力抵挡,刀光闪烁间,四人已是浑身浴血,逐渐左支右绌。
“保护大小姐!”一名护卫嘶声大吼,随即被一柄弯刀劈中肩胛,惨叫着倒地。
灰衣人出手狠辣,配合默契,招招直奔要害,不像寻常劫道的匪类,倒像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
殷长歌握紧了拳,他不想惹麻烦,眼下自身尚且难保,又何苦卷入这不明是非的厮杀。然而,四名护卫接连倒下,车夫老者亦被两名手持钢刀的灰衣人缠住,车厢的门帘被利刃划破半幅,隐约露出一道纤细的身影。
他蓦然想起初下山时,在茶棚受袭的狼狈与无助,背上的辟水剑仿佛在耳边低低嗡鸣。
一名灰衣人摆脱老者的长鞭,挥刀直劈车厢。
电光火石间,一道清冷的剑光骤然惊起,如月华倾泻,泠然生寒。
剑光并不迅疾,却有一种诡异的柔韧与精准,后发先至,直点灰衣人的腕脉。对方也反应极快,刀势一转,反削向来人手臂,却不料对方的软剑如同活物,剑尖一颤,竟绕过刀锋,不偏不倚地刺入他持刀的腕。
灰衣人惨叫一声,钢刀脱手坠地。
殷长歌一击即退,身形轻如飘絮,落在马车前方,横剑当胸。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脸上犹带着未洗净的草药污渍,看上去落魄而狼狈,唯有那双清亮的眼眸,明澈而坚定。手中的辟水剑仍裹着一半粗布,却掩不住那吞吐欲出的锋芒。
“何方竖子,敢坏我等好事!”为首的灰衣人目光阴鸷,死死盯住殷长歌,视线掠过他手中那柄形制奇特的软剑时,奇异地停留了一刹。
殷长歌不予回答,凝神调息,体内真气不断流转,平复着因骤然出手而略显急促的呼吸。惊鸿剑法讲究一击制敌,他方才虽然仅出了一剑,却已损耗了不少心神。
车夫得此喘息之机,精神一振,长鞭舞得密不透风,逼退了身前的敌人,一跃退至殷长歌身侧,低声道:“多谢少侠援手!这些人是影煞阁的杀手,极为难缠,少侠小心!”
殷长歌从未听过影煞阁的名字,但从老者的语气中,便知这是足以令江湖人闻之色变的存在。
“连这小子一起杀!速战速决!”灰衣首领显然不愿横生枝节,厉声下令。
剩余五名杀手同时扑上,刀光、剑影、暗器,交织成一片死亡的巨网,向着殷长歌和老者的方向笼罩而来。
殷长歌深吸一口气,辟水剑彻底挣脱布帛的束缚,如一道流动的寒泉,迎向漫天刀光剑影。他不与之硬拼,而是将惊鸿剑法的灵巧与诡变发挥到极致,剑光忽左忽右,似实还虚,总在间不容发之际挑开致命的攻击,剑锋如银蛇吐信,专寻对方招式衔接的破绽与手腕关节处下手。
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伴随着闷哼与痛呼,殷长歌的身影在灰衣人之间穿梭,青衫被划破数处,留下浅淡的血痕,可他的眼神依旧沉静,每一次出剑,必令一名灰衣人兵刃脱手或攻势受挫。
老者亦是豁出了性命,长鞭如同拥有生命,替他挡下数次背后的偷袭。
激斗正酣,忽听官道北方传来一声清越的长啸,由远及近,速度惊人。
“何方宵小,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声及人到,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如飞鹏掠空而至,尚未落地,刚猛无俦的掌风已凌空压下,卷起满地尘土,将两名偷袭殷长歌的灰衣杀手震得踉跄后退。
来人约莫二十六七年纪,面容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凌然正气,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剑,身形挺拔如松,凌厉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向殷长歌的辟水剑,眼神微微一动。
有此人加入战团,形势瞬间逆转。他的剑法大开大合,气势雄浑,与殷长歌灵动机变的路数迥异,却配合得恰到好处。不过数招之间,剩余几名灰衣杀手便已抵挡不住。
为首的灰衣人见事不可为,恨恨地瞪了殷长歌一眼,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残存的几名杀手立刻抛下银弹,落地溅起浓重的烟雾,几人借此掩护迅速遁入道旁山林,眨眼消失不见。
官道上瞬时安静下来,只留下遍地狼藉和几具尸体。
老者上前一步,向二人跪拜下去,“承蒙二位仗义相助,感激不尽!老夫代我家小姐谢过!”
玄衣青年抢先一步扶住老者,还剑入鞘,“途径此地,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话音刚落,车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起,一名身着浅碧色衣裙的少女探出身来。她大约十七八岁,容颜清丽,肤光胜雪,虽经历方才惊变,面色有些苍白,但一双明眸沉静如水。
她下了车,目光先落向玄衣青年身,敛衽一礼,“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随即,她转向一旁的殷长歌,少年正在默默擦拭剑上的血痕,似乎准备离开。
“也多谢这位少侠,仗义出手。”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如玉珠落盘。
殷长歌拭剑的动作一顿,抬眼对上那双清丽的眼眸,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睑,低声道:“小姐客气了。”
说完,他便欲转身离去。
“少侠留步。”少女再度开口,语气温和,又带着令人难以拒绝的轻柔,“你受伤了,前方不远便是邕州城,若少侠暂无急事,不妨与我们一同入城,寻医振治后再走不迟。”
一旁的老者也附和道:“小姐说的是,影煞阁睚眦必报,既已见过少侠真容,恐不会善罢甘休。不如与我们同行,待入了邕州地界,那伙人便不敢肆意妄为,少侠也可暂保安全。”
殷长歌尚在犹豫,玄衣青年神色一凝,向老者问道:“适才袭击你们的,果真是影煞阁的人?”
老者微微颔首,哀叹道:“不错,这伙人已经追了我们一路了,原以为城门将近,他们不敢再动手,谁知竟在官道设伏,适才若非二位少侠,我家小姐只怕——”
话至尾声,老者喉头一哽,竟不能再言。
少女仿佛被感染,秀眉微蹙,柔声低劝,“福伯无需自责,这一路多亏您舍命维护,贼人难防,岂能怪您?”
玄衣青年面色微沉,静了片刻,忽道:“若真是影煞阁的人,确实不可大意。”
随即他转向殷长歌,“阁下既与他们照面,务必多加小心,老丈所言有理,何况你身上有伤,先行入城实为上策。”
殷长歌心中警铃大作,不过是路见不平,居然惹上大麻烦,难免有些懊恼。
少女看出他的心思,话语轻轻一转,“不知二位少侠如何称呼?”
玄衣青年微微拱手,“在下信阳韩睿铮。”
“韩将军?”福伯精神一振,面露惊喜之色,“原来阁下是韩相高徒,草民有眼不识泰山。”
殷长歌闻言同样一惊。
韩睿铮谦辞几句,目光转向殷长歌,带着审视与一丝好奇,“方才见阁下剑法精妙,不知师承何处?这柄剑,似乎亦非凡品?”
殷长歌心头一紧,眼前的青年居然是南秦丞相韩昭文的弟子,他此番北上欲赴的武林大会,亦与韩昭文有关。此番相遇,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另有阴谋?
他望着对面目光轻柔的少女,又望了一眼气度不凡的韩睿铮,再想到方才那群来历不明的杀手,以及张猎户背后的神秘势力……
前路茫茫,杀机四伏,或许暂寻一个依附,反而是种更好的伪装?
他深吸一口气,将辟水剑重新用布裹好,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的谦逊。
“在下——阿离,一介山野游民,并无师承。”他缓缓开口,学着韩睿铮的模样,对着少女抱拳一礼,“多谢小姐好意,那便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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