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树枝桠缝隙间漏下的、清冷如水的月光，恰好落在那个缓缓转过身来的男子脸上。
那是一张极年轻、也极俊美的脸。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眉如墨画，目若寒星，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沉沉地望过来，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审视，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压迫感，要将眼前这个胆敢打扰他雅兴又妄议音律的“小宫女”从里到外看穿。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沈知棠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刺骨的冰凉和一片空白的麻木。双腿不受控制地一软，“扑通”一声便重重跪倒在铺满柔软落花的草地上，额头深深触地，冰凉的花瓣沾上肌肤。
“臣……臣女鲁莽无知，惊扰大人雅兴，妄议音律，罪该万死！求大人恕罪！” 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着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莫大的恐惧。碧桃在她身后也跟着“扑通”跪倒，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连头都不敢抬。
完了，真是完了！能在深宫禁苑、如此僻静处悠然吹箫的，不是宫中贵人，便是哪位皇亲国戚！自己不仅偷窥，还不知死活地指出人家的错处……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辨不出情绪的哼声。脚步声踩着松软的落花，由远及近，停在她面前。月白色的袍角映入她低垂的视线，上面用银线绣着极淡的云纹，在月光下流转着微弱的光泽。
“新入宫的？”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清冷质感，听不出喜怒。
沈知棠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贴到地面冰凉的花瓣：“是……臣女今日刚入宫。”
“刚入宫，就敢在这宫里随意走动？” 那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玩味，又似乎只是纯粹的质问，尾音微微上扬，“引教的嬷嬷，没教过你规矩？”
沈知棠头皮一阵发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找借口吗？可在这样身份的人面前撒谎，可能要需要一万千借口去圆，可若是说自己只是因为好奇偷跑出来的……
“臣女……臣女……” 她嗫嚅着，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喉咙，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嗯？” 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那无形的压力迫得人几乎窒息，“抬起头来，如实说。”
无形的威压迫使沈知棠不得不直起一点身子，却依旧不敢直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目光只敢落在他腰间悬挂的、一块看似普通却雕工古朴的玉佩上。
“臣女……以为……” 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绝望，“以为……悄悄的……就不会被发现……”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知棠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是雷霆震怒？是冰冷的呵斥？还是……直接唤来侍卫将她拖走？
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在这深宫，冲撞贵人，妄议其过失，还私自擅闯禁苑……哪一条都足够让她死无葬身之地，或许还会连累远在苏州的父母……
死寂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身后碧桃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等待的时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沈知棠以为自己即将在这巨大的恐惧中昏厥过去时，头顶上方，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短促的轻笑。
那笑声快得如同幻觉，稍纵即逝，让她几乎以为是过度恐惧下的幻听。
“喜欢听箫？” 他问，语气竟似缓和了几分。
“……喜欢。” 沈知棠小心翼翼地回答，完全摸不透他的心思。
“方才，你说朕……咳，说我吹错了？”
朕？！
她猛地抬起头，杏眸圆睁，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张俊美却深不可测的脸。那个字……那个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用的自称……难道……
巨大的震惊让她瞬间失语，大脑一片空白。
他并未在意她的失态，或者说，她的反应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目光落在她因震惊而微张的唇上，又重复了一遍，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戏谑：“方才，你说我吹错了？”
沈知棠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连忙又低下头去：“是……是臣女狂妄无知。方才大人吹到《阳关三叠》第二叠时，那个转音……确、确实该入商调，而非角调。”她声音抖得厉害，却还是凭着对音律的本能记忆，清晰地指出了错处。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在她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管温润细腻的玉箫。
他竟将手中的玉箫，直接递到了她的面前。那玉质触手生温，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余热，在月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那你来。” 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知棠愕然抬头，再次对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那里面的审视依旧，但似乎还多了点别的——是探究？是考验？还是纯粹想看她的笑话？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惧和纷乱，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管沉甸甸的玉箫。
她将玉箫凑近唇边，闭上眼，努力回忆着曲谱，平复狂乱的心跳。清冽的梨花香和身侧男子身上传来的、极淡的沉檀气息萦绕在鼻尖。
就在她凝神静气，准备吹响那错音段落时，一阵微风拂过，卷起几片洁白的梨花。其中一片，调皮地落在了她乌黑的发髻间。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拂过她的发顶，将那瓣梨花拂落。
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了她敏感的耳垂。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微弱电流般的酥麻感瞬间从耳根炸开，迅速蔓延至整个脸颊，甚至脖颈。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刚吹响的箫音差点又要走调。
她强装镇定，死死稳住气息，凭着记忆和本能，将那段错音的旋律重新演绎出来。清越的箫音流淌而出，虽因紧张略显滞涩，但好在调子精准。
一曲终了，她放下玉箫，脸颊滚烫得如同火烧，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不错。” 他淡淡地评价了一句，伸手从她微微汗湿的掌中拿回了玉箫。指尖再次短暂相触。
“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目光依旧落在她低垂的发顶。
“沈知棠。” 她低声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沈……知棠？” 他念着她的名字，语调很慢，很特别。仿佛将这几个字放在唇齿间细细研磨、品味了一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意味。
【赵胤手札1：梨园偶遇，原是惊鸿。小宫女胆大包天，敢言朕错音？简直是有趣至极。被朕发现后，她跪伏于地，惊惧欲绝如受惊幼鹿，指尖掐入落花泥泞。朕将箫递给她，她强装镇定接过的模样竟让朕心间一颤。
她吹箫时刮来一阵风，梨花瓣落在她发间，简直是奇妙，朕竟然不受控制的伸手去碰。她耳尖瞬间红了，在粉白的皮肤映衬下就像一颗海棠果。一曲终了，她声若蚊呐答名‘沈知棠’……昭昭如日月，棠梨自清嘉。此名甚妙。朱批：赐白玉海棠簪，晋美人位。】
“回去吧。” 他最后说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听不出喜怒，“夜深露重。”
没有斥责，没有惩罚，就这样……结束了。
沈知棠如蒙大赦，却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深深福了一礼，声音依旧带着颤：“谢……谢大人。”
她不敢再停留，拉起同样惊魂未定、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的碧桃，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循着来路，消失在梨花如雪的幽径深处。
直到那抹仓惶的藕荷色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才缓缓收回目光。他垂眸，看着手中那管温润的玉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她唇瓣触碰过的地方。月光落在他深邃的侧脸上，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
【雪团儿日记3：喵嗷！愚蠢的香香两脚兽！乱跑迷路了吧！还撞上那个玄衣的！啧，看他俩在树下磨磨唧唧，一个递管子，一个耳朵红得像煮熟的虾！吵死了！不过……玄衣的身上今日沾了点梨花香，倒是勉强不那么讨嫌了。朕才不是担心她迷路才跟来的！只是……只是怕她踩坏朕晒太阳的地盘！对，就是这样！喵！】
(雪团儿从暗处的花丛中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嫌弃地甩了甩尾巴尖儿。)
沈知棠拉着碧桃，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逃回了兰薰阁。关上院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才感觉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碧桃连忙扶住她，两人都是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如同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
“小……小姐……” 碧桃拍着胸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吓死奴婢了！那位大人……那眼神，那气势……瞧着就不是一般人！您……您怎么敢……”
沈知棠抚着依旧滚烫的耳垂，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微凉的触感。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久久未平。
那人的面容，那双深邃的眼睛，他念她名字时奇特的语调，还有那管温润的玉箫……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反复盘旋，交织着后怕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碧桃，” 她低声开口，试图理清这纷乱，“你说，能在御花园僻静处吹箫的，会是什么人？”
碧桃惊魂未定地歪着头想了想，压着嗓子道：“宫里规矩大着呢，能这么自在的……要么是身份极高的王爷，要么……就是皇上身边最得脸的内侍总管？不过那位大人瞧着年轻，又那般气度……奴婢猜，多半是位尊贵的王爷！” 她越想越觉得有理，“对！肯定是位王爷！只有那些宗室贵胄，才能在这宫禁之内保有几分恣意！难怪他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王爷……
沈知棠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是了，只有那些身份不凡的宗室贵胄，才能如此。难怪他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可若真是王爷……今日这番冲撞，还不知死活地指出了他的错处……她心底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妙的涟漪瞬间被巨大的后怕淹没。
毕竟在这深宫，得罪一位王爷，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一整夜，她辗转反侧。一会儿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一会儿是那管温润的玉箫，一会儿又是那擦过耳垂的微凉指尖……纷乱的思绪交织着恐惧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扰得人不得安宁。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混乱中勉强合眼。然而，这短暂的安宁却并未持续多久。
“小姐！小姐！快醒醒！” 碧桃带着哭腔的惊呼像炸雷一样在她耳边响起，硬生生将沈知棠从混沌的梦境中拽了出来。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碧桃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像是天塌了一般，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震惊而变得尖利刺耳：
“敬事房……敬事房来传旨了！说……说皇上……今晚召您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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