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落雪,我却要说落的是梨花。
1
梁军挟着废君入苑京时,苑京的驿站还没打理好。
越朝宜盛四年春三月,梨花初落时节。北方梁国悍然压境,天子梁启君率军亲征,短短一个月连取至北七州,四月初七就已经打到了苑京西北,在大江畔的江州城外驻扎,直逼苑京。
五月,越朝越安君到达江州城,亲自领兵打退梁军,保住了苑京最后的防守关。
越朝百年积弱,难以与北边的梁国抗衡,但越安君不言求和,死守江州不肯退一步。梁军干脆停下征伐,一边切断了苑京运来的粮草,一边以西城门为主,分四路严守各方城门,打算把靖安君困死在江州城内。
七月,江州粮草告急,十二日,梁军趁夜架上火炮,直轰城门。城内将士涌出,与其厮杀至天明。
十三日,梁君传信越君,愿于城外议和。
阮朝走出城门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斜阳刺目,他抬手挡了挡眼。
热浪夹杂着血腥气扑面。
那是一种浸透了的味道。两个月以来,血液不断喷溅在城墙上,融进泥土里被烈日晒干又泼洒,那种阴冷的气息融在无边的热风里,蔓延上这个走投无路的城池,这个颓然倾塌的王朝。
阮朝不摆皇家的谱,就着救济百姓的大锅喝了半个月稀粥,早年胃病落的根使他胃里绞痛阵阵,只能由身边内侍搀着,抬头,在一片模糊里,勉强辨出那马上的人。
越朝尚土,黑色龙袍披在阮朝身上,更勾出那过分消瘦的一截腰,他抬头,与梁启君对视。
年轻的梁国国君长刀横在身前,浴血的玄甲染赤,整张脸被掩在面甲下面,阮朝却能在那么多不怀好意的窥视中,精准找出他的视线。
阮朝松了搀扶,上前两步,一字一顿道。
“鱼,拜,缨。”
“越安君可想好了?”鱼拜缨横刀,挡住身边蠢蠢欲动的将军。
阮朝不语。
“朕只有一个极小的请求。为此,朕可以不要岁贡,也不要割地。”鱼拜缨声音戏谑,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
阮朝指尖微抖,“梁启君请讲。”
“朕要你称臣,随朕北上,入朕后宫。”
最后一抹余晖撞在城墙上,跌下天尽头的无边暗色中。
这一跌,激起了两边阵营的惊涛骇浪。阮朝身边的老臣指着鱼拜缨的鼻子直呼“不顾仁礼伦乱纲常,视越朝国威于何处”,气的脸色发红。
阮朝轻嗤一声,抬手制止了老臣的如雷暴跳,“崔老大人,我越朝如今,已经没什么国威了。”
他不顾两边情形,兀自转身,留下一句冰冷的话。声音不重,无边的都是凄冷和折不断的坚决。
“死战,不降。”
鱼拜缨冷笑出声,“那朕赢了这一场,就算不从,你也得归朕了。”
……
五日后,西城墙被轰塌,梁军鱼贯而入。
鱼拜缨策马呼啸奔驰过街巷,不顾两鬓斑白的老妪在途中被一把撞飞,强势地举起了刀,蓄力劈砍下去。
“噼啦!”
木门被轰然劈开,细碎的木屑四处飞溅。阮朝面上骤然崩开一道血线,凝出几点血珠。
“这下,你别无选择了。”
“朕要是不愿呢?梁启君该清楚,朕要是不愿,这半壁江山,就算您打下来了,也未必能服你。”阮朝随意拭去了脸上的血珠,拔出随身长刀,冷冷开口。
鱼拜缨看起来脾气很好,面对着阮朝的冷言也能勾出个笑来,只是他开口,却冷得砭骨。
“跟我走,或者,屠城。”他今天卸了面甲,脸上溅了血,笑得充满了邪气,教人根本不敢看他,“你便也只能用这样的话来慑我了,不是么?不能臣服的,杀光便是了。”
一股冲天的阴冷攀上阮朝的肩。
“你敢?”他拍案而起,眉目染上少见的怒火。
“我有什么不敢的?”鱼拜缨几步上前,狠厉地盯着他,“南汉皇宫的尸骸烧了三天三夜。”
阮朝脸色蓦地惨白。
去年梁灭南汉,南汉皇宫三千余人被鱼拜缨屠尽,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一泼油,一把火,黑烟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听外城逃出来的百姓说,时常能在火光里看到扭曲的人面,听到无尽的哭喊与哀嚎。
然后南汉都城及周围十里几乎空了户。
从此北边的梁国在诸国显名。
显的是残虐暴奢的名。
“越安君还记得吗?”鱼拜缨倒不急着要他答复了,给自己拉了张椅子,自顾自坐了下来,还有兴致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壶里面没茶叶,只有冷透了的白开水,“越安君真是节俭戒奢。”
“你到底想要什么?”阮朝深深吸了几口气。
鱼拜缨只喝了一口,扬手往门外泼了。
“你。”
“好。”阮朝冷笑一声, “希望陛下信守承诺。”
他将刀搁在桌子上,伸手去解自己领上衣扣。
鱼拜缨毫不掩饰的视线落在阮朝手上,看着那苍白的指尖勾开扣子,露出一节雪色的颈。再往深处隐隐约约露出一点锁骨,阮朝动作很慢,像是勾着人等不及了,残暴地扯开那片衣料,任没有受过一点伤的脖颈被勒出红色的痕迹。
他倏地很想毁了阮朝。
但其实将阮朝逼到了这般境地,其实早就完完全全被他毁了。
门外风吹进来,热浪撞在阮朝瘦削的脊背,那上面交错横亘着疤痕,是十五年前阮朝还被养在南汉皇宫时落下的。
鱼拜缨为什么会知道,因为那是他亲手抽出来的。
阮朝手一松,袍子散开,却不料眼前蓦地一阵晕眩,直直砸了下去。
“阮朝!”鱼拜缨忙伸手去捞他,不慎拂到桌上空杯。
“啪!”
满地碎瓷。
……
次日,阮朝与随征的朝臣一起,在梁军的押送下浩浩荡荡回了苑京。
一眼看去莫不奇怪,毕竟一干罪人,朝臣将士都规规矩矩穿着官服,没有束缚。唯有那为首的国君只穿着单薄的白衫,手腕脚腕都锁在精致的镣铐里,披散了黑而软的发,安静地低头行着。
消息传回苑京,也是全城惊诧。
阮氏皇族于阮朝这一支,还有一个小王爷,是越安君阮朝的胞弟阮澶。
阮澶听到这个消息后大怒,当即和禁军统领李雁寒带着三千禁军堵在了城外。
“皇兄!”阮澶一眼看见跟在鱼拜缨马后的阮朝,神色一凛,提了剑就冲上前,不顾四周拔刀的侍卫,手腕一挑,长剑直逼鱼拜缨门面。
“铛——”阮澶动作很快,大多数人甚至没有看见他是如何顷刻间近了鱼拜缨的身,眨眼间那剑就直直横在了鱼拜缨头上。
但是鱼拜缨更快,刹那间背上长刀横扫,只一阵劲风与另一阵劲风相撞,他的刀就已经横在身前,挡住了阮澶的攻势。
“璟王爷还是小心些,刀剑无眼,伤了您,大越可就没有国君了。”鱼拜缨勾着唇,似笑非笑,突然手腕一震。顿时阮澶虎口一阵麻,剑差点脱了手。
阮澶敌不及他力气大,偏身闪躲,他的剑擦过鱼拜缨的鬓角,轻轻巧巧却不容小觑地抹下了一缕发。“放开皇兄,不然我杀了你!”又狠戾地冲向鱼拜缨的脖颈,剑锋离颈侧的皮肉只余寸长。
可就在刹那间,鱼拜缨猛然勒马,烈马一阵剧动,他趁机将头一侧一低,扬刀就打断了阮澶的攻势,化解了这一剑。
阮澶虎口剧痛,一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他收剑欲再出手时,鱼拜缨的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住手!”阮朝两步冲上前,抬手去抓鱼拜缨拿刀的臂膀,鱼拜缨嗤笑,“你小心别撞得朕手颤,一不留神削了璟王爷的人头。”
阮朝果然松了手,“你放开他。”
“是他先叫嚣着要杀了我的。”鱼拜缨不以为然,刀甚至微微往里推了推,阮澶颈间立马渗出殷红。
“朕……我旨还没下,他不知也是该的。”阮朝抬头,眼里带了些情绪,冲阮澶微不可察地摇头。
阮澶张嘴就想痛骂鱼拜缨,在阮朝的示意下闭了嘴,一看阮朝形容狼狈,好不容易被愤怒压下的担忧顿时涌上来,一下子红了眼眶,欲言又止。
鱼拜缨撤了刀,一脚将阮澶踹下马背。
阮朝冷冷看了鱼拜缨一眼,忙蹲身去看阮澶。
“越安君,苑京似乎不大欢迎朕。”
阮朝冷笑,“陛下笑话了,国君都自褪龙袍迎陛下入京,怎么会不欢迎呢?”
这话鱼拜缨不爱听,转身俯下去,用刀背拍了拍阮朝的脸,“越安君说得有理,是朕忘记留心注意大越的待客之道了。”他将“大越”两个字咬的重,存心羞辱阮朝。
“朕可要好好学学,等回了上京,得好、好、招、待、越安君,莫要教越安君觉得生疏了。”
“怎么会?”阮朝抬指压在阮澶唇上,不许他说话,自己则偏头,笑得温和,“见过了陛下对外邦友囯的礼节,只觉陛下实在宽仁包容,怎么会生疏呢?”
三年前鱼拜缨称帝自立,先灭了齐国皇族姜氏满门,即梁国国土原先的国姓,一年前讨伐南汉,屠了整座皇宫,所过之处不留活口,连牲畜都杀了干净。先前鱼拜缨说他不从就屠城,他真的能干的出来。
如今他又大举进攻越朝,四个月俘虏国君打进苑京。
说他宽仁包容,再讽刺不过。
鱼拜缨看了他许久,转头骑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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