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鱼拜缨领着梁军,势如破竹。一路沾了光耀与荣勋,也负了伤疤与刀痕。
打到蜀国的时候,恰逢春三月。
阮朝立在檐下,北地的雪还没化尽,南国梨花已经繁盛。
看那一树纯白缀在黑色的枝上,其实一眼看去,不太能分得清哪个是落雪,哪个是梨花。都是一样的白,一样的冷。
阮朝这几日精神不好,只站了小会儿便回房小憩,半梦半醒竟回了年少时。
南汉公主刚离世时,他日子最难过。那些人欺负他是外姓,时常戏耍他,羞辱他,残羹冷饭吃得多了,有时连饭都弄不到吃,他的胃病就是在那时落下的。
然后南汉四皇子,跟他应该算是表兄弟,身边有个与他们年龄相仿的侍从,是个好心的性子。白日四皇子李长亭构陷他偷了皇后娘娘的镯子,要向皇后邀功,叫那个侍从拿了鞭子就要抽他。
挺疼的,但是他并不打算解释。也没人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解释。
听到有很多人骂他蠢货,贱胚,说是没什么感觉,不如说是鞭子呼啸而至的声音太凄厉,他根本不能听清那些辱骂。
其实他还生出些庆幸。毕竟没人会认为一个求饶辩解都不会的废物能有多大的本事。
然后他半夜痛得龇牙咧嘴睡不着,却又犯了困,迷迷糊糊听见窗前落下脚步声。
他仍迷迷糊糊装死,听那声音靠近又远去,正不明所以猜着人,背上却贴了方湿布帕。
早春的天气回暖,却也还没到能穿单衫的季节。前几日有人来说什么什么他不懂春日风雅,扒了他的袄,他罩了几日单衫,又受了伤,沉沉发起热来。
布帕冰得他一哆嗦。
他听见身后人开口,声音不像现在或冷清或戏谑,还带着少年人的稚嫩:“对不住,奴给您上点药。”
阮朝听出是白日那个侍从,脑子里像是被人摇匀了一样混沌,强撑着说,不妨,不用了。
他骤然出声像是把那人吓得一哆嗦,帕子撞到伤口上,痛得他浑身一颤,竟回了些神。睁开眼在月光的幕布前,看到了对方的轮廓,恰和对方清亮的眼对上。
“谢谢你,但是请回吧。”阮朝头痛得厉害,不想说话。
那人好像摇了摇头,帕子再落到背上时,已经没那么凉了。应该是拿什么暖了暖。
“你叫什么名字?”阮朝问他。
“鱼拜缨。”
阮朝猜他应是个良家少爷,不慎落了奴籍。他声音带了些玩笑意味:“拜相簪缨么?难怪伺候人生手。”
“对不起,但是我家已经,已经没了。”
阮朝猜对了,有些沾沾自喜。鱼拜缨将药擦在他背上,动作特别轻,像是又怕伤了他。药凉凉的,倒也不疼。“无妨,我家还在千里外,也许早就没人记得我了。生手好,打着也没多疼。”
“对,对不起。”鱼拜缨又开口道歉,“我家也远,在边地。”
还青涩着呢。阮朝闷闷地笑起来,南汉边地,家没了的,可只有将门江氏。
江氏满门忠烈,八年前北疆大帅江怀恩奉命东征,与越朝相战,淮水一役腹背受敌,没倒在战场上,而是被毒死在了淮水的烟柳地。
五年前江怀恩的弟弟在北击齐国的战场上落败,竟教人找出了通敌叛国故意败退的证据。他儿子还在战场上奋力抗争,哪料身后暗箭难防,尸骨都没找回来。
然后一家二十余口被押送回京,满门抄斩。
没听说留了个小儿子活着啊。
阮朝白日便看见了他手上持刀留下的厚茧,鞭子抽起来不重,像刻意压着力道。阮朝笃定了他身份,莫名生出些同病相怜来。
“李长亭对下人不算好吧。”阮朝感觉自己真的烧迷糊了,含含混混地说。
鱼拜缨说:“挺好。”
阮朝偏头看着他,弯了眼:“我可以帮你。”他感觉到背上的手一顿,“帮你杀了他。”于是背上的手停了。
“阮公子说笑了。四皇子殿下待奴很好,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鱼拜缨后退两步,似乎有些惶恐。“这话……阮公子发烧了?”阮朝眼前一黑,面前伸过一直手来,轻轻触在他额上。
阮朝被激出了兴趣,竟觉得头也没那样痛了。他撑着手臂坐起来,手顺势抓住了鱼拜缨腕子。他没用什么力气,但对方没挣开。“可能吧。”他的指尖顺着腕子勾到虎口的厚茧,一路划到对方的指尖。
对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仓促抽手。只是阮朝突然使劲,将对方指尖紧紧捏住了。
“阮公子这是做什么?”鱼拜缨没抽开手,沉声问。
阮朝指腹一抹,挑出两根指缝里的小竹签。他坐在窗边,借月光仰脸看着鱼拜缨笑,还带着少年时颇有些幼稚的狡黠。“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他问。
“我……”鱼拜缨浑身一僵,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犯了点小错,该罚的。”
阮朝故作遗憾,低了头:“好吧,我以为李长亭那样的人,人人欲除之而后快,哪料仍有人对南汉皇朝愚忠。”他突然又话赶话想到了被灭门的江氏,“要我说说那江氏将门,叛得好,南汉这样的,谁还愿意死心塌地。”
“……不是的。”鱼拜缨声音冷下来。
这不就生气了?阮朝心下想着。
“江氏为国为民,绝无反心。”鱼拜缨退后两步,“抱歉阮公子,这样的话奴可以当作耳边风,听过便罢了,公子万莫要讲与他人听。夜深了,奴先退下了,公子好好歇息。”
一阵风过,鱼拜缨走时,还贴心地给阮朝关了窗。
……
阮朝自顾自笑了好久,睁眼看见了鱼拜缨放大的脸。
“梦到什么了,笑得这样开心?”鱼拜缨移开几乎和阮朝贴到一起的脸,在榻边坐下来,抬手解甲。
阮朝声音有点哑:“梦到你打下蜀地了。”
“承你吉言。”鱼拜缨将卸下来的玄甲上尽是血腥味,阮朝莫名想起了那年他们在江州的对弈。那天在城门外,也是这样深重的腥气,冲天的铁锈味教阮朝浑身漫上刺骨的寒。
“有两支耗子来刺探军情,被朕处理了。大军已经驻扎好了,先休憩几日,到时候整点好粮草兵马,直接进攻。”鱼拜缨不顾自己身上的杀伐气,掀开了阮朝的被子。
阮朝被他带进来的冷风撞的打了个寒战,翻了个身没看他。
被一尊杀神圈在怀里,他睡也睡不着,漫无目的地任由思绪从汉宫的那个夜开始发散,像疯长的春日藤,挣开的芽一舒展,竟都是枯叶。
阮朝能看到鱼拜缨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是在李长亭来找他的时候。其实阮朝觉得挺不公平的,毕竟总是鱼拜缨看他狼狈,怎么看他那天的话都像是玩笑。
但是李长亭死了。
阮朝立在廊下,含着笑看鱼拜缨。“不算帮忙吧,毕竟我也想杀了他。”外面下人奔走忙碌,几乎将阮朝的声音淹没了,他却没打算再大些声音。“我们一起吧,江二公子。”
鱼拜缨眼睛里的惊愕只闪了一瞬,被阮朝捕捉到了,他没再装傻,点了点头:“一起干什么,杀了所有人?”
“你身上杀伐气好重。”阮朝摇头,“你现在做不到这些,更何况作为李长亭的下人,你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你……你过来些。”
“困兽难斗,我们得先离开。”阮朝冲鱼拜缨伸出了手,那天天气不算好,加上时候有些晚了,他看向鱼拜缨的时候,目光透过他,看见了一树梨花。
缀了白的枝横斜在庭院的阴影里,仿佛在望不到尽头的黑暗,看见倾泻的春光。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
阮朝在一半的春光里,笑着看往后两年里,唯一能信任的人。
……
阮朝其实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生出那些不该有的情愫。
他也不在乎,毕竟偶尔那样的东西会帮他做很多事情。
比如受了伤他能无所顾忌地伏在鱼拜缨肩头,长吁短叹要鱼拜缨给他上药,好像全然不知从前的自己对再重的伤都能熟视无睹。再比如鱼拜缨春梦惊醒,偷偷亲吻他时,他只是轻轻勾了勾小指,然后仰了下巴,装作不知鱼拜缨眼里的惊诧。
除了离别的时候有些麻烦。
他知道鱼拜缨是成大业的人。倘若家门尚在,朝廷清明,他也许真的会拜相簪缨,做一代流芳名臣。但他身负罪名,生在这动荡不安的乱世,那便注定是枭雄。
阮朝猜到也许有一日会刀剑相向,但那时连回到越国都像是稚童天真的愿想,他不愿想得太远。
所以他与鱼拜缨都沉溺其中。
越国来了使臣,请寄居在异国的皇嗣归京。那时的南汉已是末火残烛,无力抵抗,他第二日就要归乡。
鱼拜缨来找他。
鱼拜缨那时也已经暗中有了势力,只待某一日起事。
他刚见过使臣回来,靠着门框对自己房内简陋的陈设发呆,听见身后有人唤,回头只一眼,几乎已经尘埃落定。
“阿朝。”鱼拜缨有些迟疑。
阮朝只“嗯”了一声作答,等着他下文。
鱼拜缨终于像是攒够了勇气,“越国比之南汉好不了多少。越君不缺子嗣兄弟,你回去后路也难行,不如……跟我起事,我们翻了这割据分裂的天下。”
“好呀。”阮朝温温和和的目光从他高束的发摹画到袍角,摹着每一个衣褶,勾着每一缕发丝。他身后是梨花树,南汉不下雪,冬天只有漆黑的枝张牙舞爪。
鱼拜缨以为阮朝答应了,哪料他接着又说。
“可……那边才是我的家,哪怕我已经九年没有回去了。”阮朝摇头,“让我回家,好不好?”
他极缓慢地往前走了两步,伸手虚虚碰到鱼拜缨的侧脸。
“本来,我们的约定,就只到离开为止。”阮朝的声音轻而慢,像一个温柔而漫长的吻。
鱼拜缨在那样柔软的唇舌里,只尝到了苦涩。
一如今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