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一时沉寂，宋凝霜低垂着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瓷碗边缘：“其实，不难听出，那李葳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姜书梨道: “若撇开纠葛不论，他确是我在凡间愿意与之交好的人。只可惜，最后他亲手斩断了这份情谊。”
“他…做了什么？”宋凝霜抬眼，轻声问道。
“就在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他坦言家中欲为他定下亲事，但他不愿。接着更是猝不及防地向我剖白心迹，说自初见那一刻起，便已倾心于我。”
记忆中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
李葳上前一步，他凝视着姜书梨在晨光中愈发娇艳的容颜，眼中炽热的情意几乎要灼伤人: “姜娘子！自你不见踪影数月，我寻遍了可能之处。曾向荀娘子打听你的踪迹，可连她也不知。我便日日去你常买茯苓糕的摊前守候，晨霜未消就等在双子桥头，踏进空寂的听荷轩，登上瑶光台……恨不能翻遍每一条街巷，只求能再见你一面。”他声音喑哑，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苍天见怜……终是让我等到了你。”
“你如此费心寻我，所为何事？”姜书梨黛眉微蹙，全然不解他这般执着。
“有些话，再不说，”他喉头滚动，忽地扯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只怕此生……再无开口之机。”
“究竟何事？”姜书梨追问，心中疑云更甚。
李葳目光如炬，牢牢锁住她: “家母正为我议亲，可我心中早已深藏一人，此生更是非她不娶。眼下这情形，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姜书梨闻言莞尔，只当他是少年情痴：“我虽不甚通晓情爱之事，却也深知其贵在两心相悦。若因家中安排便勉强娶了不相干的女子，”她微微摇头，眼中带着一丝不赞同的怜悯，“岂非误人误己，平白辜负了那位无辜女子的一生？”
“我亦是如此想法。只……只是我心中之人尚不知晓我的心意……”李葳的声音艰涩。
“你既心有所属，何不坦诚相告？
李葳喉结滚动：“她如九天明月，我...”他声音低了下去，“怕自己配不上她，一旦道破这份痴念，以她心性，怕连朋友都做不成。”
“你何时这般畏首畏尾了？”姜书梨失笑，“你品性端方，才学广博，不试试怎么知道？”话音刚落，忽见李葳抬眸，眼底似有星火燎原。
“当真？”他声音转而变得有些清扬，仿佛本承载着千钧重压，终是在绝望边缘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姜书梨微微一怔，但仍下意识地带着鼓励的意味颔首道: “自然。”
清风拂面，瑶光台上忽地陷入沉寂。李葳深深望着她，良久方道：“姜娘子......”
“嗯？”姜书梨漫不经心地应着。
“我心悦你！”
四字如惊雷炸响，姜书梨蓦地怔在原地，瑶光台上的风拂过她微乱的发梢。
她从未想过，这场人间游戏竟会演变成这般局面。虽不通情爱，却也知那道横亘九霄的森严天规——仙凡妖魅，泾渭分明。百年前狐族公主正因私恋凡人，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的前例。
更遑论她与李葳之间，从来都只是浮云过客般的泛泛之交啊..…
姜书梨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只能压下心中波澜，面上逐渐凝起一层疏离，平静回绝: “李葳，还请慎言。我待你，只有朋友之谊，从未有其他半分绮念。”
“朋友之谊？”李葳踉跄后退半步: “姜娘子，你难道感受不到我的心意？我以为...至少在你心里，我与他人是不同的。”
“自是不同，但也止于朋友二字。”
“朋友？”李葳突然上前，骨节分明的手攥住她纤细的手腕：“不！你可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你！”姜书梨不喜他人触碰，眸中逐渐清冷，“松手！”
李葳却攥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姜娘子…你当真对我没有一丝情意？”
“绝、无、可、能。”她挣脱桎梏，一字一顿道，每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对方心口，将李葳心底最后一丝希冀彻底冻结。
“不！不，怎么会？！”
“李葳，我很感激这些时日的照拂，但你既生了不该有的妄念，不如相忘。”说罢，姜书梨转身离去。
“姜娘子——”
“今日一别，永不复见。”她最后回眸时，眼中再无温度。
瑶光台上的风突然打了个旋，卷起几片落叶。谁都不曾察觉，拐角处的阴影里，荀蓉的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朱漆廊柱。那双眼眸映着远处纠缠的两人，暗潮汹涌。
“原来是这样……”宋凝霜轻声呢喃，听到这段往事，心头泛起一阵微妙的酸涩——分明是两百年前的旧事，此刻却像是新酿的梅子酒，酸得她心底发颤。可转念间，那酸涩里又渗出丝丝甜意。如今站在姜书梨身侧的，却是自己。
“那...李葳后来如何了？”
“成亲了。”
“与何人成亲？”
姜书梨眸光微动，却未立即作答。宋凝霜思索片刻，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莫不是...荀蓉？！”
姜书梨颔首: “与李葳分别后，我便回了天池谷修炼。谁知不过七日光景，荀蓉亦回了谷中。她说，三日后要与李葳完婚。”
灶房里正说着话，忽听门外传来一声轻响。两人对视一眼，宋凝霜起身推开门扉: “小瑾？”
陆才瑾像是受惊的小鹿般抬头：“霜儿姐姐，原来…你在这儿...”声音有些飘忽。
“来得正好，”宋凝霜温声唤道，“灶上温着红枣米粥，还有你爱吃的芝麻薄饼。”
陆才瑾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姜书梨，正对上对方若有所思的凝视。她心头一跳，急忙别开眼: “不、不吃了。”她指尖揪着衣角，”我就是过来和你说声，我舍馆还有事，必须得赶紧回去...”
“纵有再赶的事，也误不了这一时半刻。早食都备好了，热粥暖胃，吃了再走也不迟。”
“真不打紧，我、我回去吃也一样。”
见她如此，宋凝霜也不再勉强，目光却扫过她憔悴的面容，关切道: “小瑾，你脸色怎这般差？可是哪里不适？”
“……有么？”陆才瑾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苍白的脸颊：“许是…昨夜没有睡好罢了。”她避开宋凝霜探询的目光，匆匆瞥了眼静立一旁的姜书梨，牵强笑了笑，“那霜儿姐姐，姜…姐姐，我就先回去了。”说罢，便朝院门走去。
“我送你。”
“好。”
陆才瑾刚打开院门，正迎上推门而入的杨光旭。
“欸？小瑾丫头？”杨光旭一脸诧异，“这大清早的要去哪儿？”
陆才瑾抿了抿唇：“回自己舍馆。”
宋凝霜连忙道：“光旭，你来得正好，你与小瑾一起先回去吧。”
“啊？”杨光旭挠挠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这刚来就走？”
杨光旭一路紧跟着陆才瑾，喋喋不休地追问着昨夜种种。起初还能勉强应付两句，可杨光旭仍是追问不停，陆才瑾本就心绪莫名烦乱，耳边又萦绕着这喋喋不休的询问，她知晓杨光旭关心自己，是以只能强忍着不能发作。
直到踏入舍馆院门，她终于停下脚步：“好了，我已平安回来了，你先回去吧。”声音里透着压抑的疲惫。
“丫头，你总得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杨光旭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没事！”陆才瑾猛地转身瞥了他一眼，杏眸中闪过一丝不耐，“我累了，要歇息，你别来烦我！”
杨光旭还要再问，却见内室房门‘砰’地一声在眼前甩上。他愣在原地，望着紧闭的房门，想起她疲倦的脸色，终究没再坚持。
他对着门扉轻声道: “那你好好休息，有事就来隔壁找我。”
陆才瑾蜷缩在床榻一角，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昨夜种种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盘旋——
“什么！你说荀姐姐她也是妖？”
“你身中魇术虽非她亲手所为，却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温柔似水的荀姐姐，竟也是...妖。
“怎么会这样……”她口中溢出破碎的低喃，像是问天，又像是问己。
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初遇那日。庆元东街的暗巷里，荀蓉被歹人逼至巷尾，是她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如今想来多么讽刺，自己像个蒙眼乱撞的稚童，在法力深不可测的大妖面前，上演着一出‘英雄救美’的荒唐闹剧。想来她当时眼底的笑意，是嘲弄吧？
陆才瑾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清河桥畔的温度。
荀蓉从身后环抱着她，双手覆在她手上，带着她将石子轻轻掷出。粼粼波光中，那亲昵的贴近如此清晰，她甚至能回忆起对方胸口的起伏隔着衣料传来的微震，还有那拂过耳畔、带着淡淡兰香的呼吸……
陆才瑾猛地将脸埋进锦被中，她觉得自己简直疯了，此刻竟还为这样简单的触碰心跳加速，甚至贪恋那份温暖而回味着。
“我这是怎么了...”她抬手按住胸口，仿佛要压住那颗悦动的心。
可是，一想到今日在灶房外听到的对话，姜书梨字字句句都在她心头翻搅。
原来荀蓉与姜书梨之间，还有那样一段过往。原来她心中的荀姐姐，心里始终装着另外一个人，甚至曾为他人披上过嫁衣。
想到这，一滴泪不受控制地砸在手背上，陆才瑾被自己吓了一跳，慌忙用袖子擦拭。
“不行！不可以这样！” 她对着空寂的帐幔低吼，声音闷在锦被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怎会在意一个，会害我的妖？”
突然抬手拍打了几下自己的脸颊，像是要驱散这不该有的软弱: “陆才瑾！醒醒！她是妖！是会用魇术害你的妖！你要是再见到她。必须远离她！”每一个字，既是警告，也是自伤。
姜书梨: “你们两姊妹，总是莫名其妙乱吃醋！”
宋凝霜:“……”
陆才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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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玉壶曾倾瑶台露，魇梦方知非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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