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是铺天盖地的白,大雪,远山,人间。
和眼前挂满白布灵幡的灵堂。
七岁的沈牵好像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惶然四顾,茫然无措。
沈星河宽厚的手落在他头顶,轻轻拍了拍。
“乖,牵儿,跟阿爹进来。”
沈星河的手心有茧,那是经年持剑的一双手,温暖而有力,一下子抚平沈牵不安。
他心中一片宁静,乖巧地被父亲牵着,步入了灵堂。
刺目的黑色“奠”字下面,是一张透明冰棺。
阿娘躺在里面,精致绝美的面容恍若生时,眼睫上凝着一层细小冰晶,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阿爹,阿娘为什么睡在这里?”
沈星河脸色沉重,声音粗粝沙哑,嗓子是颤抖的,他握紧了沈牵的手:“阿娘走了。”
“去哪了?是去上界了吗?”沈牵疑惑道,想到父母醉心于大道飞升,“阿娘已经是神仙了吗?”
沈星河苦笑了一声,眼底都是寒意。
沈牵仰着头,沈星河眼底的冰冷一览无余,他有些害怕,下意识想挣开手。
沈星河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那是个安抚宠爱的姿势,沈牵心中若有若无的惧意就倏忽消散。
沈星河抱起他,坐在一旁黄花梨木交椅上,沈牵乖顺地坐在父亲膝上,脑袋窝进男人怀里。
“牵儿。”男人一下一下摸着他脑袋,“阿娘不是飞升了。”
“嗯?那是什么?”
“阿娘死了。”
沈牵瞪大双眼,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死了”是什么意思。
泪水一下子涌出,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男人拍着他的背,将他紧紧抱住,沈牵感觉到头顶传来湿意。
巨大的悲伤中,沈牵冷不丁想起,要是阿娘还在世,看到他这样嚎啕大哭,一定会不开心。
阿娘就算不开心时也是温柔的,慈爱的。
她会说,沈牵你这样太懦弱了。
她会很失望。
褚良袖不听话时,她阿爹阿娘会打她,打得她嗷嗷大哭,相比于褚良袖,沈牵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父母从未责打他。
但因这份幸福,看到阿娘眼底的失望时,他会愧疚不安,整夜辗转难眠。
沈牵想到阿娘,蓦地收住哭声,只剩下低低的哽咽和不断掉下的泪珠。
沈星河没有怪他懦弱,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背,沈牵情绪渐渐被安抚,抬起一双红肿的双眼。
“阿爹,阿娘走了,我们以后怎么办啊?”
父亲沉默抱着他,看向飞檐之外的灰暗天空。
大雪纷纷扬扬,掩盖了来时脚印,所有道路都消失,只剩厚厚的积雪。
“不怕,还有阿爹。”
沈牵忍不住双手环住父亲脖颈,心中奇异地安宁了下来。
是的,还有阿爹。
父亲比阿娘更温柔,更和蔼,也更爱沈牵。
他从来不曾对沈牵失望,也从来不曾说出让沈牵难受的话,相比于阿娘的冷漠,父亲给予他更多温情和爱意。
沈星河放下沈牵,蹲下身看着他:“我们父子一道,完成阿娘的遗愿,好不好?”
完成阿娘的遗愿,她就会对自己满意一点了吧?也会对自己少失望一点了吧?
沈牵眼睛亮晶晶的,重重点头:“好!”
……
密室中,七岁的男孩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一盏微灯笼罩方寸之地,他身边散落染血的白布,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在空气中浮动。
男孩赤着上身,胸膛豁开,可以看到里边跳动的心脏。
他脸色白如金纸,额头上密密麻麻沁出冷汗,眼神涣散,盯着虚空一点。
沈星河坐在沈牵身边,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中。
沈牵眼神偏了偏,只能看到一个熟悉的黑色影子。
他伸出手:“阿爹,疼,我好疼……”
沈星河全神贯注地雕刻手中的小物件,没有说话,也不曾回应沈牵。
沈牵的手离他只有几寸,他想抓住父亲衣袍,告诉他,自己好疼。
也许他声音太小了,父亲没听到。
但他手也太短了,拼尽全力,也触不到一片衣角。
沈牵的手颓然摔下,发出沉闷一声。他喘着粗气,吐息里有血腥气,茫然地看着虚空一点,心想他等一等,等父亲忙完了,就会来看他了。
只要忍耐和等待。
可四肢百骸,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疼,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过了亿万年。
不知过了多久,沈星河动了。
他转过身,露出那张沈牵孺慕敬爱的脸。
“清心锁不能用灵力,否则会影响效果,你受苦了。”
借着黯淡光线,沈牵看清那是一把小小的铜锁,没有花纹,边角还有锈迹,一股阴湿邪恶之感扑面而来。
“牵儿,你是世间万年难遇的天才,阿爹现在能陪着你,教导你,规训你,只怕日后你境界高深了,就忘了阿娘的遗志。所以阿爹想了个万无一失的办法,让阿爹能永远陪着我儿,与我儿一道,完成阿娘未竟的大道。”
沈牵想说,我会听话,永远听阿爹的话。
想说,阿爹,我疼,我害怕,你把那个东西拿远。
话语未能出口,沈星河下了禁言咒。
宽厚温暖的手一下下抚着沈牵发顶。
“只会有一点点疼,熬过这阵你会都忘记的,别怕。”
沈牵眼神剧烈摇晃,沈星河露出一个满意的笑:“真乖。”
密室传出一阵猛兽濒死的低吼哀鸣,桌椅被踢倒打翻,灯火熄灭,无边黑暗笼罩此处。
……
父亲死了。
尸身与阿娘葬在一处。
悬清宗宗主的葬礼上,各大宗门都来了人。
一片喧闹中,褚良袖的阿娘将双手放在沈牵肩上,那是个保护支持的姿势,褚良袖的阿爹则在一侧,替沈牵应答吊唁的客人。
七岁的褚良袖抿着嘴,偷偷牵住了沈牵的手。
她手心很冷,冰雪系心法让她血液变冷,发色变淡,皮肤白得几乎透明。
沈牵冻得瑟缩一下。
褚良袖侧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了湿意,瞬间结成细碎的冰花。
她没有松手,握得更紧。
沈牵神魂中有个熟悉的声音,是那个本应躺在棺材里的男人。
“沈牵,你喜欢褚良袖吗?”
沈牵在神识中淡淡道:“当然。”
许是得了父母的叮嘱,褚良袖这些日子没再找沈牵打架,反而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从前她跟其他师弟师妹去厨房偷好吃的,从来不会叫上沈牵,最近也破了例。
父亲的声音很满意:“她很不错。既然喜欢,便以她砥砺道心。”
沈牵:“好。”
数年光阴辗转而过,沈牵与褚良袖打了数不清的架。
青山绿水间,几株樱花树粉白花瓣随风起舞,沈牵一剑挥出,褚良袖砸在地上,好一会才爬起来。
父亲的声音出现在他神魂里。
“真不愧是我儿,褚良袖倾城之姿,也未能乱你之心。这数年以情爱砥砺道心,果真成效显著!”
“父亲。”沈牵语气淡漠冰冷,带着不易察觉的病态和嘲讽,缓缓道,“我可是天才。”
褚良袖叫道:“小师妹也来了,正好,我与你也切磋一番。”
沈牵隔着重重花枝,与一个红衣身影对上视线。
十二岁的小师妹,喜穿红衣,颜盛色茂如三月春溪。
褚良袖撂下他,专心致志地跟尧宁打了起来。
尧宁天资虽出众,到底还是个孩子,褚良袖打起架来从不会收着,几下子便将这小孩打得狼狈不堪。
沈牵眼底有了笑意。
那声音问他:“笑什么?”
笑意消失,沈牵脸色沉下来,别开眼:“没什么。”
……
淮水之畔,看到尧宁手里姻缘灯时,沈牵才恍然意识到,当年的小孩已经长大了。
沈星河的声音兴奋起来:“她不错!此女对你一腔痴情,用她砥砺道心,你便能知道什么叫法天象地,规阴矩阳,进而反常合道,逆俗而合天……”
“父亲。”沈牵打断他,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她不行。”
“为何?”
“不为何。”
那道声音沉默下去。
沈牵长大了,不再是当年稚拙孩童,绝世的天分和强大的力量让他强硬起来,即便心脏挂着一只锁住命脉神魂的清心锁,他仍旧云淡风轻,不容违逆。
“你喜欢她?”
沈牵嗤笑一声:“喜欢?”
暗巷里,他掐住尧宁脖颈的手青筋凸起,掌心里的娇弱女子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气。
沈牵在心里问他父亲:“您是这样喜欢阿娘的吗?”
沈牵松开手,自嘲道:“有您与阿娘这样的父母,再加上这冰冷无趣的一生,我不配喜欢任何人。”
未待神魂中那道声音回答,尧宁突然发难,将他抵在墙上。
他眼中现出惊讶。
小师妹声音蛊惑,眉眼飞扬,眸光明亮如星河倾倒:“反正我不嫌弃你冷冰冰又无趣,你娶我好不好?”
清心锁发出震颤,心脏一阵钝痛,父亲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喜欢更好,反正只是个工具。
“无情道固然好,却怕那时忘却一切,不记得你阿娘临终遗愿。
“你不修无情道,却也要无情。此女痴迷你,你便冷眼观她执迷不悟,更于坚定心志有益……”
“父亲。”沈牵再次打断,“我不愿意。”
心脏血肉里,清心锁光芒炽了炽,剧痛传遍全身,沈牵眼神空洞一瞬。
沈星河在尝试操控他。
他不需要一个悖逆的儿子,沈牵必须听他的话,每一步都踏在最正确的地方,用最短时间飞升上界。
沈牵眼中光芒变换,他突然发力,一把掀开了尧宁。
转身离去,全身灵流无声涌向心脏,雷电构筑牢笼,猛地收进心腔,刻进血肉。
伴随剧痛的,是一阵冷漠的快意。
“父亲,你在我耳边聒噪了许多年。”沈牵目光冰冷,“也该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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