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还没离开的工人过来帮忙,小心翼翼地把黎先生抬到石榴树下。卓安跪在父亲身边,用袖子轻轻擦去他脸上的灰尘和血迹,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她想起昨晚父亲把五十块银元缝进她棉袄夹层的模样,想起父亲说“卓安,你是大姐,要护好弟弟妹妹”,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就在这时,一个女工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黎小姐!不好了!黎夫人在厨房里晕倒了!”卓安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身,对卓容说:“容容,你在这儿看着爹和卓逸,我去看看娘!”
她快步跑到厨房,推开门,看到黎夫人躺在血泊里,脸色苍白,旁边是掉落的房梁,周围还散落着无数碎瓦片。卓安扑到母亲身边,把她扶起来,大声喊着:“娘!娘!你醒醒!”黎夫人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卓安,虚弱地说:“安……安儿……你爹呢?他没事吧?”
“爹他……”卓安哽咽着,不知道该怎么说。黎夫人看着女儿的表情,心里已经明白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她抓住卓安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安儿……照顾好……弟弟妹妹……好好活下去……”说完,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娘!娘!”卓安抱着母亲的尸体,放声大哭,哭声撕心裂肺,在空旷的厨房里回荡。她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母亲,一瞬间,天仿佛塌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带着弟弟妹妹活下去。
外面的大火还在燃烧,浓烟笼罩着整个缫丝厂。卓安抱着母亲,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仿佛看到父母生前的模样——父亲在车间检查生丝,母亲在账房核算账目,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欢声笑语……可这些美好的回忆,如今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一遍遍割着她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卓安渐渐平静下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父母不在了,她必须撑起这个家。她轻轻把母亲的尸体放在地上,然后擦干眼泪,走出厨房。
外面的大火已经被工人们扑灭了,只剩下冒着青烟的废墟。石榴树下,卓容还在抱着卓逸哭,卓远跪在黎先生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的脸。阿福和几个工人站在一旁,脸上满是同情。
卓安走过去,蹲在弟弟妹妹身边,轻轻抱住他们,说:“容容,卓远,卓逸,别哭了。爹和娘走了,以后姐姐会照顾你们的,咱们一家人要好好活下去。”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卓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卓安:“娘?娘也走了?大姐,咱们以后怎么办?爹和娘没了,厂也没了,咱们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卓安摸了摸她的头,说:“别怕,咱们还有新会的祖宅。等处理好爹和娘的后事,咱们就回祖宅去,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卓远踉跄着站起身,手背蹭掉眼角的泪,带着哭腔的声音格外坚定:“姐,我帮你!以后我不跟伙伴们疯跑了,我守着你和二姐弟弟,帮你管账、帮你挑水,啥活都能干!”卓安伸手抚了抚弟弟的手背,喉间发紧——这双本该握笔的手要去挑水,这颗本该无忧无虑的心要装下生计,她的弟弟是长大了,可她多希望他能再做几年孩子,他不该是在这个时候长大的。
阿福走过来,递给卓安一个布包:“黎小姐,这是厂里剩下的一些银元,还有工人们凑的一点钱,你拿着,给黎老板和黎夫人办后事用。咱们厂虽然没了,但大家都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卓安接过布包,里面的银元沉甸甸的,她对着阿福和工人们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大家,谢谢你们。爹和娘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会感激你们的。”工人们纷纷摇头,说:“黎老板和黎夫人待我们不薄,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接下来的几天,黎卓安像被抽去了魂魄又强撑着骨架,她带着弟弟妹妹,缫丝厂几位老工人的帮衬下,处理了父母的后事。卓安把弟弟妹妹们拢在身边,白天领着他们给前来吊唁的乡邻磕头谢礼,夜里就守在停灵的堂屋。
下葬那天,没有风,空气闷得让人胸口发堵,远处的树梢纹丝不动,连夏日常有的蝉鸣都销声匿迹。两辆板车裹着粗布,载着父母的棺木往城郊的山坡去,卓安和卓远穿着粗麻孝衣,扶着车沿一步步往前走,孝布的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卓容牵着年幼的卓逸,四个孩子的孝帽歪在头上,小脸被闷得涨红,却没人敢哭出声,只敢任眼泪打湿前襟,眼睛死死盯着板车上的棺木,仿佛一挪开视线,爹娘就会彻底消失。
山坡上的墓穴早已挖好,黄土被日头晒得发燥,踩上去扬起细碎的尘末。老工人帮着把棺木缓缓放进墓穴,沉闷的木头触地声传来时,卓安终于没忍住,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飞扬的尘土沾上了孝衣。她伸手想去碰棺木,却被王师傅轻轻拦住:“大小姐,莫碰,棺木沾了活人的泪,走得不踏实。”
卓远赶紧扶着姐姐的胳膊,卓容和卓逸也跟着跪在土地上,四个孩子排成一排,身后是几位工人和乡邻,默默站在闷热的空气里,没人说话,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鸦啼,格外刺耳。卓安从竹篮里拿出叠好的纸钱,点燃的火头在无风的空气里窜起,很快就卷着黑烟往上飘,呛得她忍不住咳嗽。她用树枝拨弄着纸钱,看着纸灰打着旋飘进墓穴,眼泪终于决堤,砸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被烘干,只留下一个个浅浅的痕迹。
“爹,娘……”她的声音发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是女儿没用,没看好你们……”话没说完就被哽咽堵断,她用力咬着下唇,逼自己把剩下的话说完,“你们放心,我守着容容、卓远、阿逸,,一定让他们好好读书,好好长大,将来做个好人……”
卓远把怀里揣着的、父亲生前教他写字的毛笔掏出来,轻轻放在墓穴边:“爹,我以后不贪玩了,我帮姐姐干活,帮你守着这个家。”卓容揽着卓逸,沙哑的声音哽咽到:“娘,我会照顾好小弟,我……”。最小的卓逸不懂事,只知道跟着哭,抱着卓容的腰喊:“我要娘抱,二姐,我要娘抱……”
日头渐渐升高,老工人开始往墓穴里填土,一锹锹黄土在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卓安领着弟弟妹妹们,对着墓穴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发烫的土地上,带着灼人的疼。起身时,她看到墓碑已经立好,灰色的石碑上,“慈父黎文廷之墓”“慈母黎氏书香之墓”的字迹被日头照的格外清晰。
往回走时,身后的山坡渐渐被热浪蒸腾的模糊起来,卓容突然小声说:“大姐,爹娘是不是留在这儿了?”卓安脚步一顿,回头望了眼那片山坡,转回头时她没说话,低下身把卓逸抱起来,把他的孝帽往脸上拉了拉,挡住刺眼的阳光,也挡住她流泪的脸。一步步往山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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