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中年老大妈嘻嘻哈哈的声音，“没什么吩咐，就是听你大姑说这女孩子平时不怎么和家里人来往，性子有些孤僻，临时和你说下，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柳锋不以为意，问：“这事儿还没个准，就只是见面，妈，你别大惊小怪的。”
电话那头彻底没有了声音，过了两秒，柳母才从沉默中苏醒：“你这小子，我这不是担心你嘛，老光棍三十多年了，读大学的时候都不抓紧谈恋爱，工作了你又整天忙工作，隔三岔五不回家！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不絮絮叨叨了。”
“知道了。”
柳锋看了一眼手机，下午两点二十分，点开微信对话框，对面微信头像是一个穿黑色肩带裙的女人戴着黑帽子看向广袤无垠的大海的一张背影图，氛围有些阴郁。
他站在院门外，给她发了一条消息，「风：游小姐，我到了。」
随后又不自觉地点开她的微信详情面，没有朋友圈，只能看到个性签名——没有真相，只有视角。
当初柳母向他推给她的微信，他正在忙于审问凶手，随便瞥一眼之后便再也没仔细看过。
如今认真看一眼，这句话情不自禁地勾起他的好奇心了，但又很快自动打消心中的疑惑，心理学院的副教授读尼采的书，说点哲理着实正常不过。
下午两点二十三分，在临江大学心理学院阶梯教室203内，一个女人正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台下座无虚席。
“1920年，弗洛伊德发表了《超越唯乐原则以外》，提出了死亡本能的概念，主张‘生命除了表现为求生、求爱的力量，还包含破坏的冲动，即以本能的方式毁灭自身或是伤害同类。’这一说法”游奕缓步离开讲台，来到台下，又用一种柔和的语气说：“所以在他的眼中，人性本恶。”
她停顿几秒，看了看同学们，嘴角逐渐浮现几丝浅浅的微笑。
“游老师，人真的性本恶吗？小时候我们常常被教导人之初性本善，所以人不应该是性本善的吗？”有同学面对心理三巨头之一的权威不敢直接反驳，于是用一种迂回委婉的方式询问。
另外一位同学也跟着说：“是啊是啊……现在好多人坐公交都会主动给老人孕妇这些弱势群体让座，这难道不是善嘛？为什么一定要说人性本恶呢？”
“不对，现在自然环境变得恶劣，都是因为人类只重视科技发展，将目前可见可得的利益聚拢在自己身上，而忘了保护环境，屠杀动物、随地乱扔垃圾……各种肮脏丑陋的事情层出不穷怎么不是一种恶呢？”有人掷地有声地反驳道。
教室前后门都是大敞开的，柳锋悄无声息地走到后门那里，在他的视线内，看不见游奕，只能听见她的声音，温婉且柔美，声调几乎是一种老者悠然自得、一切皆在掌控中的感觉。
游奕平淡地笑了笑，再往前走进同学们一步，说：“很高兴你们能对此产生思考，在我的课堂上你们可以畅所欲言。”
话未说完，她不经意间与远处不起眼的柳锋对视上，心里有些意料之中的惊讶，他的目光深邃悠远，仿佛带有难以名状的揣测。而柳锋与游奕相视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一种熟悉，那种熟悉感就好像……好像以前有的犯人面对他的审问不屑一顾，冷冰冰地睥睨他。
他的心不禁为之一颤。
游奕很快移开视线，重新回到课堂上，继续对同学们说：“至于这个人性本论，是从古至今许多人讨论的亘古难题，每个人会有不同判断标准以及自我定论。好了，同学们，下节课我们要学习的另外一位心理学家阿德勒会给我们不一样的视角，请大家及时预习，我们下节课再来探讨人性究竟是恶还是善。”
她从容地走到讲台上，低头收拾书本。同学们中规中规地按往常一样离座走出教室，有的人独自离开，有的人相伴而去，偶尔会听到一些谈笑。
“阿德勒认为这个世界上充斥着违法或犯罪之类的种种恶行，但纯粹意义上的恶人是没有的。”
柳锋出现在游奕面前，游奕抬头，拿起书本放进她的包里，离开讲台，平静地问他：“所以你认为……同意这个世界‘人性本善’这一观点？”她的话语中间稍许停滞，最终话锋偏转。
“善与恶，单从字面来看，两者是针锋相对的，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绝对的泾渭分明。我见过有的罪犯最终改邪归正，也见过穷凶极恶之徒暴遣天物，肆意杀害他人性命，走向绝路，我还见过一个菜市场的大妈为了砍价可以和老板唇枪舌战几个小时，也见过她为了帮助一个癌症病人而捐款几万。你说，他们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呢？”柳锋跟随游奕的步伐，在她身边说。
“每个人的邪恶都是蠢蠢欲动的，只不过被法律和道德约束了。”游奕停下脚步，温和地笑了笑，柳锋感受她与方才截然不同，如今眼前的她好似一缕春风，和煦且柔美，丝毫没有攻击力。
游奕伸出右手，冲他问好：“你好，我是游奕。”
柳锋同样礼貌地伸出右手，“你好，我是柳锋。”
两人相握一秒，在狭长的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两个人继续向外面走去，柳锋主动提出话题：“我姑说你去年才来东港工作的，这边生活得还习惯吗？”
游奕疑惑地看他一眼，柳锋反应极快，马上补充说：“我姑，就是你们临江大学经济学院的周天教授。”
她会意了，解释说：“太多中间人过来说这事儿了，一层叠一层的，有些混乱。”
柳锋不禁在心里打个寒噤，心想他是不是得打一份简历，以免她分不清。
游奕看出了他的踌躇，接上他之前的问话，说：“挺习惯的，同事很友好。”
“东港人对待外人一向友好热情的，不过……你没有回家乡的想法？”他看着她一个人在东港孤苦伶仃，但又立马想起柳母之前提醒过他——这个女孩子平时不怎么和家里人来往。
他之前也隐隐约约地听大姑周天说过，她好像是外地某个集团老总的女儿，至于来东港任教的原因不得而知。
“收到校长的邀请，觉得适合发展就来了，没有想太多。”游奕缓缓解释道。
“我记得，你……是警察？”她主动问询。
柳锋说：“对，我是光明区刑侦支队的队长，平时挺忙的，就在今天又有一个新案子。”
游奕又问：“新案子？”
他本想回答，但又止住了，好似心中在做一番纠结，案子未侦破，不宜对外透露太多，他三言两语地说完：“公园发现了一件无头尸，画面很惨烈。”
游奕并未被吓到，只是十分镇定地说：“我在国外留学经常和别人合租房子，曾经在一次深夜里，有一个歹徒潜进我的卧室，想要劫持我去扫空房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他拿刀驾着我的脖子，拉我出来，结果我看到我的室友早已被他杀害，鲜血直流地倒在血泊中，眼睛都未闭上。”
柳锋有些惊讶得瞠目结舌，从未料想过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女孩会经历如此胆战心惊的事情。
他本能地看向她，停住脚步，好奇地问：“后来你是怎么脱险的？犯罪分子在犯罪的那一刻几乎是处于不理智，他选择你去帮助他是因为有利可图，但是等没有利了呢？也就是说，等他偷完那些值钱的东西，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将你也杀害。”
游奕没有回答，只是饶有兴趣地笑了笑，伸手看了看手表，委婉地说：“不好意思，我三点还要去校内心理咨询室接待学生，可能需要先走了。”
柳锋虽然一定程度上相当于吃了闭门羹，但由于游奕和他此前约定时间时早已说明了三点有事，现在她再重新说一遍，礼貌又谦和，他倒是对这个女孩有了很深的印象。
对游奕的印象是什么，柳锋可能脱口而出的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一种文人的谦逊气质，却又……犹如冰山之上的雪莲，高深莫测，美得不敢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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