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同行

黄昏时分,夕阳只在天边剩一抹浓重红云时,贺蕴君才堪堪骑驴回来。

霍衡这宅子在一片小山地上,地势较高,四下无人,夜间很是僻静。贺蕴君孤身行在山路间不免害怕,便催促着灰驴快走,用长木棍提了一根胡萝卜哄它。

待到门前,已是暮色四合。她小心地翻身下来,那驴子一时看不到胡萝卜便急了,在原地尥蹶子嘶叫,贺蕴君忙把萝卜递到它嘴里止住叫声,她有些无措的尴尬,这下又要让人笑话了。昨天一天霍衡不在,她和上官烟待在一起,不知道闹了多少忍俊不禁的事儿出来。她知道宅内有人听见驴叫一定会出来,便沉住气在在原地徊徨。

果然,这便有个童仆出来牵驴,他看着壮实但矮小,躬身对她道:“贺小姐,您回来了。快请进,公子等待已久。”

贺蕴君谢过后就进门直往霍衡院子去,心里纳闷霍衡等她作甚,不是说好不让我报答什么吗?!小路曲折幽深,每隔几步就有一盏风灯安在地上,倒也一路清明。

路上她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反正这是他亲口说过的,再之,他还得顾着黎山那次恩情呢,料想也不会狮子大开口。若真是反悔了,自己便看看他提的条件再做打算也不迟。

反正贺蕴君的人生准则就是: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然而见到霍衡后他一句话便让她如坠雾中。

“什么?你要和我一起去幽州——我没听错吧?!”堂前灯烛明亮,昏黄的光照彻每一个暗角,让潜行在见不得人处的东西统统浮现。贺蕴君大为不解,心存戒惧地看着霍衡。

霍衡在灯下饮茶,茶烟袅袅,氤氲了一段似水柔情。蜡烛燃烧的哔剥声衬得这房间更为寂静,他二人一站一坐,隔着烟云对视。

霍衡放下青瓷茶盏,他长舒一口气,悠哉游哉地说:“不是我要和你一起去,是你——要和我——一起,你得注意前后关系啊。”他特意加重语气,闲散的望着贺蕴君。她果然又紧紧抿住嘴唇,神色犹豫,不知在想什么。

冬夜寒凉,一扇屏风挡不住外面的寒气,贺蕴君拢紧披风,走到霍衡跟前坐下。梨花木小凳被火盆烤的炙热,坐上去一股热意缓缓流通全身,她摆正姿态,尽量让自己不落身份。

“你去幽州有什么事?我为什么去都跟你说清楚了,那合该也讲讲你的。”她做出之前在府上迎接宾客时的样子,闺中淑女,落落大方,但细看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审视疑虑。

霍衡坐得随意,他把茶杯复摸在手里把玩。光滑瓷器经火意炙烤,温润的质感如同他这个人的内在,给人恰到好处的温情脉脉,从不逼迫,总是成全。

他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说了清楚,告诉她可以一路随行,待到幽州就各自离散。

“此去千里,天寒地冻,你一个人走不是太危险了吗?还是——”他浅浅一笑,有些狡黠藏在很深的眼里,“你自有别人一同随行?若是这样那也好,这种天气总得有个人照应着。若是没有,那你最好还是和我一起。”

他说的很有道理,贺蕴君听了他方才的理由,倒也可信,劝自己的话也诚恳,于是略一思索便应下了。

“真是多谢霍公子了,不计回报这么照顾我,若有机会,我定当报答。”她起身屈膝,恭敬地朝霍衡一鞠躬,抬头时透过重重火光,看到他低垂狭眸中焰火辉映,一时莫名心动。

风乍起,吹皱一池心水。

贺蕴君有些恼怒,怎么老是盯着人家脸看啊!多不礼貌!

霍衡温柔一笑,也颔首回礼,他咂摸着她的称呼,“霍公子——有意思。”

他有些倦怠,本欲假寐,恰逢前院有童仆来唤,二人便一起并肩去吃晚饭。

走在小路上,两旁修竹似盖,四下静寂,他们离得很近,衣裳摩擦声声微入耳,倒也生出两厢惬意。霍衡随意瞥身旁人一眼,她一直平静淡然,双目视路,看着温婉柔和,没有平日那种咋咋呼呼,他心想,这人可真有意思。

既有横刀自戕的莽然,北境寻人的孤勇,又有贪生怕死的畏缩,自私自利的权衡。有情有义但不多,道德水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性格疏忽莽撞的同时又兼修谨慎明断,颇有江湖中人的潇洒落拓,什么事都在乎,又什么事都无所谓。

属于那种平日里遇个小事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当真正的大事来了,却能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人。

他还记得贺蕴君要去幽州的原因,当时她神色凛然,很严肃地说是为了报答养自己长大的仆妇,替她完成临终遗愿。

贺蕴君叫她妪娘。

据她说那个老仆妇二十多年前在家乡丢失独子,几经周折来到长安才打听到消息,据说是随着乞丐过了一段时间,后被拐到了幽州。然而知道消息时她已重病在身,男人也去世多年,自己又卖契进了贺家,主人们哪里会管她的意愿死活,便一直耽搁下来,直至前年去世,含恨而终。

这些事情听得多了就不稀奇,每个人像拍尘土一样转身就忘掉了,离合悲欢在长安犹如江里的一滴水一样寡淡低微,每年灞桥柳边,愁思不比落叶少。

但贺蕴君记住了,她一定要为这个无名无姓被人称作妪奴的女人讨一份心安,让她在地下黄泉不再孤魂游荡,过了奈何桥快快往生吧。

快往生吧,不要和我阿娘一样。她闭上眼,心里很是沉重难过。

无言沉思间,已经到了中堂。桌上饭菜还冒着热气,简简单单三道山野菜,另有一盆乌鸡汤和一盘炒肉。桌上放着三份碗筷,均为一色天青瓷。

上官烟在旁边站着等候,见他二人已至,便屈身请就坐,然后顺手整理了霍衡散乱的衣领。

贺蕴君暗中观察,发现他俩穿的是同一套衣服,再见霍衡温柔,上官烟小意,便顷刻知道了二人关系匪浅。大周惯有风俗,大户人家公子未弱冠成婚之前,父母可为其挑选贴身丫鬟做通房,待之后成婚便可抬位侧室夫人,为公子生儿育女。

贺蕴君搅着碗中粥米,忿忿不平,凭什么男的就可以这样呢?长安男子管他后院佳丽几千,谈起必是掩不住的得意,而女子就要这么受他们玩弄,嫁人生子一生高墙,必须忠贞不二,还动不动就被安上□□名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沉塘。

她接触到的尚且为长安高门富贵之家,而那些天下的贫苦女子就更别提了,饥难当前,竟然有人会对女子说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种话。

贺蕴君默不作声,看着他俩举案齐眉,心里一阵烦闷,蓦然想到了崔谦。她无意识地停下手中动作,突然就没了胃口,刚才还浓香覆齿的炒肉一下就不好吃了。

往外看去,无边夜色如山如湖,静谧寒冷,不知他现在可曾饭否。崔家在城东,和她隔了整整一座长安城,思念如风中落桃花,凌乱轻淡,恒久起舞盘旋。

贺蕴君愁思上心,又想起那夜风雪疏狂,她决绝地撞上弯刀,在那一刻,是真的想把命还给他。但这是不对的,崔谦实际上也欠她一条命。可想到这里她更难过了,男女之情最怕的就是落个分明,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那我们就没有以后了。

贺蕴君问自己,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为什么又难过。她很讨厌自己这副样子,要断就断个明白,何故在这里哭哭啼啼,藕断丝连呢?

别这样。明明你都知道的。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在贺蕴君沉浸在哀伤中时,霍衡默默看着她,暗自沉思。自己一碗粥都要见底了,她还在一下一下抿那已经放凉凝固的一层米油,菜也不再吃了,刚才还狼吞虎咽的呢。

女人心,绣花针,捉摸不透。

霍衡放下碗筷,拿起一旁托盘中的小帕擦嘴,他把凳子拉远了些,略微舒展身体,觉得浑身通泰。私宅中一向没规矩,所谓“食不言”就是狗屁,他很随意地说起话,“你今晚好好收拾行装,宅里有的随意拿,没有的明早去城郊集市买,巳时准时出发。”

上官烟看向贺蕴君,而后者显然还聋着。上官烟小声地叫一声贺小姐,贺蕴君才骤然惊醒,一脸茫然的问道怎么怎么啦!

上官烟无奈笑着叹气,道:“贺小姐,今晚收拾行李,明天巳时准时走,缺什么您告诉我就是,我替您收拾。”她很温和,带着善意的笑,贺蕴君忙应声道谢,随即转头看向霍衡,奇怪他什么时候坐得那么远。

霍衡微微皱着眉,非常讨厌别人不听他的话,尤其还是自己单向付出的情况下。不给利益,总得给态度吧,在他眼中,显然贺蕴君连态度也没有。

一时静默,贺蕴君埋头喝粥,上官烟优雅夹菜,霍衡冷着脸。

谢谢大家看的啦(づ ̄ 3 ̄)づ

祝愿大家每一天都是有希望的活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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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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