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莉莉丝才看见，那条被刻意让出的光芒大道里走出来一个沧桑的男人。
他戴着皇冠，身形偏胖，华贵的衣服甚至因为他肥硕的肚子崩开了一颗扣子。
纽扣顺着水泥地的纹路滚落到莉莉丝的脚边，在撞上她的鞋沿后兀自自转了两圈才堪堪平躺在地面上。
莉莉丝俯身捡起那颗镶金的纽扣，葱白的指节拭去上面沾上的泥尘。
她走上前，双手把纽扣递过去，眼角弯弯，“不必了先生，臣女只是一个百姓，怎么配去公主殿下的家里做客呢。”
说着，莉莉丝咬着下唇，眼底闪过一丝泪光。
萨勒似乎愣了一下，直到莉莉丝有些紧张地抬起头，他才像接收到什么指令一般又朝前走了两步。
他接过纽扣，两颊的肉因为笑意而鼓起，“不是公主殿下的家，而是我的王宫，你可愿赏脸？”
莉莉丝适时露出惊讶的表情，“天呐！王宫？”她无措地后退了两步，显得很是震惊。
半晌才颤着声说道：“可我只是个平民……”
“这并不算什么大事。”国王摆了摆手，笑意扩大，“还是说你觉得我萨德是一个拜高踩低的小人？”
莉莉丝忙摇头，两个麻花辫随着动作飘扬。
“那就走吧。”
话落，国王甚至没看安妮儿一眼，自顾自地转身离开。
安妮儿也并不在乎这所谓的国王，她只是在人群中寻找着，母后并不在里面。
威廉不知是不是故意放慢了脚步，和莉莉丝并肩走着，时不时交谈着什么。
艾德大概是发现了安妮儿寻找的目光，走到她身边轻声说：“瑞雅夫人已经公布了您和威廉王子的婚事。”
他顿了下，注意着安妮儿的脸色，然后继续开口，“婚礼将在两周后举行。”
安妮儿震惊的目光猛得射来，她停下了脚步，右脚微撇呈戒备姿态。
莉莉丝漫不经心地朝后瞥了眼，耳边威廉不重样的感谢仍在继续。
她身侧的指节有些不耐地摩挲着衣角，在威廉第三次询问她需要什么谢礼后，莉莉丝终于微笑着打断了他。
“抱歉，我去看看公主。”
安妮儿感受到身后两个士兵都盯着她，她咽了口口水，瞳孔在前方紧密的排列里寻找空隙。
“安妮儿？”
清甜温和的声音打破这里僵硬的气氛，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莉莉丝一眼就看见安妮儿布满细密冷汗的额角，和僵硬到有些发颤的小腿。
简直恨不得宣告众人——我将要开始逃跑了。
想到这里，莉莉丝忍不住轻笑了声，她挽住安妮儿的胳膊，拖着她往前走。
“怎么？公主殿下知道自己要回家了这么开心，连路都不会走了？”
安妮儿挣了下没挣开，索性也不再白费力气了，“你力气还挺大。”
莉莉丝眉眼弯弯，“谢谢。”
“我没有家了。”安妮儿直视着前方，说着脆弱的话，眼底却看不出伤心。
莉莉丝连眉梢的弧度都没动一下，只是静待着她的后言。
“明明是尊贵的公主，却要因为一个所谓的婚姻从此以后就居住在一个男人的宫殿里，甚至以后我就不是安妮儿公主了。”
她陡然转过头来看着莉莉丝，目光里含着悲怆。
莉莉丝步伐也迁就地慢了下来，她没转头，但在心底默默补上她的下一句话。
“而是王后。”
发颤的尾音和心底默念的话语重合，莉莉丝终于施舍般看了安妮儿一眼，“这是你这辈子遇到的最难过的事了吧？”
“什么？”安妮儿有些愣住了，因为她很确定地看到，莉莉丝眼里浓厚的讥讽意味。
而眨眼间，莉莉丝又挂上了那副虚伪的笑容，她叹了口气，“这太令人伤心了。”
在安妮儿还没反应过来的怔愣表情下，莉莉丝压低声音，惋惜道：“可你跑不掉了。”
莉莉丝牵了下唇，此时这条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出了巷口。
于是刺目的阳光就这样洒下来。
安妮儿看见莉莉丝那双琉璃般的瞳孔闪过狡黠，然后环顾了一圈，最后定在一个点上。
她顺着莉莉丝的目光望去，看见那个给她鞋穿的服装店老板，和旁边卖面包的老奶奶。
安妮儿的脚步终于顿住，她目光凝在老奶奶身侧的小女孩身上。
是小叫花。
小叫花半个身子都藏在老奶奶的一只腿后面，看向安妮儿的目光透露着愧疚。
安妮儿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突然被找到了。
愤怒，伤心，乱七八糟的情绪像打结的线在心底搅乱。
众人都等待着安妮儿，没有人催促，大家都低着头，以示对贵族的尊敬。
除了在马车里悠然自得坐着的萨勒国王，和安妮儿身边的莉莉丝。
莉莉丝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安妮儿，以一个旁观者姿态欣赏着她乍现的崩溃情绪。
周围很安静，随着鞋子刮擦在水泥地上发出的摩擦声响起，莉莉丝垂眸瞟了眼。
小叫花的头快低到地上去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终于，在她即将连头发丝也掩在老妇身后时，莉莉丝轻笑了声。
她往前走了两步，凑近安妮儿的耳畔。
“别吓唬小孩了。”
莉莉丝注意到安妮儿因为气愤而发抖的胳膊，觉得有些好笑，“你这是在因为一个孩子生气？”
安妮儿僵硬地转过头来，她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莉莉丝大概知道她为什么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可她叹了口气，话语里却没有丝毫同情。
“公主就是公主，不懂得人间疾苦。”
她像想到什么开心的事般勾了下唇，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到恶意，“同理，一个乞丐又怎么能理解公主的疾苦呢。”
说着，莉莉丝甚至笑得弯下了腰。
在安妮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下，莉莉丝眨了下眼，搂着她胳膊往前走。
“开玩笑啦，公主不会生气了吧。”
撒娇似的少女音堙灭在人群沉闷的脚步声里。
安妮儿被拽着往前走，好几次欲要回头时都被莉莉丝叫住。
然后被迫听了莉莉丝一番天马行空的废话。
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圣黎街越来越远。
在这条庞大的队伍后面，街口的百姓们都抬头注视着他们，眼里有艳羡，有畏惧，还有看不清的复杂。
小叫花慢慢从老妇身后走出来，整个身子都暴露在热烈的阳光下。
视野里，队伍变得越来越小。
落在队伍最后的两个女孩——一个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看起来心情很差，另一个则手舞足蹈的，时不时转个圈面对圣黎街挥个手。
小叫花眨了眨眼，在莉莉丝转完最后一个圈，和那条队伍一起拐入看不见的拐角时，终于抬起小手回应。
她挥了挥手，半晌才转头看向老妇。
刺眼的光从老妇身后乍现，小叫花往老妇身边走了两步。
直到夺目的太阳被遮蔽，她才抬手拽着老妇的衣角，用稚嫩的声音询问。
“老婆婆，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姐姐看起来很伤心。”
老妇的目光仍看着那处拐角，她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小叫花。
“她只是和家人闹了个小脾气，婆婆不是告诉你了吗？姐姐是有家的，我们应该帮助她回家。”
小叫花点点头，没再说话。
-
一个小时前。
小叫花在前往酒窖的路上。
她今天比往常提前出发了，因为她答应了老婆婆要早点帮她做面包。
去酒窖的路上，小叫花一边哼着童谣一边和路边的老板们打招呼。
她踏着轻快的步伐，离酒窖越来越近。
“小叫花。”
倏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老婆婆，小叫花停下脚步，往声源处走了两步，她看见老婆婆身后的服装店阿姨。
小叫花和服装店阿姨打了个招呼，然后对着老妇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老婆婆，我现在要去帮罗伯特叔叔整理酒窖，很快就来帮你做面包了。”
老妇却好像并不在意小叫花是去干嘛的，她只是用那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她。
小叫花终于有些疑惑地问道：“老婆婆，您有事要跟我说吗？”
她眨了眨眼，原本的兴奋劲也慢慢淡下来。
小叫花看见老婆婆的视线略过她，看向旁边。
于是她也转过身，循着老婆婆的视线望过去。
寒意瞬间从脚底升起，视野里正是一个被张贴着告示的杆子。
告示上的人正是她不久前刚赠予面包的姐姐。
“小叫花，你见过她吗？”
身后，老妇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催命的摇铃，在耳边作响。
小叫花感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紧接着她就听见自己音量不算小的回答：“没有！”
话说出口的后一秒，小叫花就闭上了眼。
听起来就像是在宣告众人——我在说谎。
小叫花卸了力般转过身去，一双眼睛带着乏力的释然。
她实在是不会说谎，但老婆婆是好人，她应该不会让那些士兵把姐姐抓走的吧。
老婆婆平静的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
她走到小叫花面前，用宽厚的两只手心覆在小叫花单薄的肩膀上，一用力便让她转了个身。
两人就这样一起看向那个告示。
小叫花不明白老婆婆是什么用意，于是她扬起小脸，看着老婆婆皱巴巴的下颚。
半晌，老婆婆温柔的话语才传下来。
“小叫花，你知道这个姐姐是什么身份吗？”
小叫花又低下头去，她摸了摸鼻子，声音闷闷的。
“通缉犯。”
老婆婆轻笑了一声，“她是公主。”
“什么？！”
“她是安妮儿公主，告示上说希望她早点回家，母亲知错了。”
她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小叫花，后者正怔愣着看着那张告示，看不出情绪。
于是老婆婆又继续开口，“她只是和王后吵架了，你应该懂吧。”
“我懂。”
小叫花感觉眼睛有点泛酸，她也和妈妈吵过架，她觉得姐姐应该回家。
小叫花翻了个身，用泪汪汪的眼睛仰视老婆婆。
“那我应该怎么办？”
老妇蹲下来，用粗糙的大拇指拭去小叫花眼角的泪，“我会去告诉王后，让公主回家的，她会和自己的妈妈团聚。”
-
小叫花帮罗伯特叔叔整理完酒窖，又帮老婆婆做好了明天早上要出摊的面包。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了。
路上只有零星几个人，匆匆忙忙往家里赶。
小叫花牵着二丫往巷子里走。
巷子里的路灯又坏了一盏，这条熟悉的路，就算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
二丫已经困得不行了，到了地方倒头就睡。
小叫花照常给妹妹们掖好被子，然后自己爬上地铺睡了外圈。
明亮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小叫花轻轻叹了口气，又翻了个身。
身下突然被硌得一疼，小叫花猛得坐起来，掀开角落毯子的一角。
月光淡淡洒下来，于是几根排列整齐的金条就这样明晃晃露在眼前。
小叫花低下头去，看见金条右下角平整刻印的字：安妮儿公主。
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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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海的女儿（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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