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驰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三天了。
他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护士在自己身边忙碌,头顶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点滴瓶安静地悬挂在病床旁边,周围的蓝色床帘被拉了一半,扭头可以看见这间病房里躺着的其他人。
陆风引比他还累,站在门口填表,余光瞥见他自己坐起来,于是将笔往衣服上一夹就过去扶。
护士拔针之后看一眼两人,没说话,收拾收拾就识趣离开。
“醒了,”陆风引看着他,神色温和,“你睡了三天,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江驰眼神放空片刻,张张嘴,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嗓子究竟哑成了什么样。
陆风引接了杯温水,随手递过去:“一个好消息,两个坏消息。”
江驰回过神:“什么?”
陆风引抽出床边的椅子坐下,双手交叠,开门见山:“好消息是,许愿抢救过来了,昨天夜里醒过两分钟,听那边的医生说情况还算平稳。”
“坏消息呢。”
“两个,”陆风引沉默一会儿,“钱铮死了,你们局里的法医看过之后就拉去了火葬场。”
意料之中的事。
江驰道:“还有一个呢?”
陆风引犹豫片刻,才淡然开口:“陆祁不见了。”
“什么。”
“所有人都联系不上他,许愿抢救的那天晚上你们局里的人把电话打到局长那边,说分局到处找他拿尸检报告,但就是找不到人,”陆风引说,“我以为他可能在家里,但我结束工作之后特意回去看了,人不在,而且他的东西一样都没少。你昏迷的这三天里我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都关机。”
两人都没说话,陆风引抬眼看向江驰,竭力控制情绪:“你说,他那么大一个人了,到底会去哪里。”
江驰张了张嘴,将手轻轻放在陆风引肩上:“会没事的。”
那是陆祁。
是局里最厉害的法医。
是陆风引的亲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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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去看看队长吗。”江驰眼眸微动。
陆风引点点头,于是江驰立马不管不顾地从病床上下来,鞋都没顾上穿,手忙脚乱的,又因为刚醒,浑身没力气,差点摔个狗啃泥。
陆风引一边扶着他一边弯下腰给他找鞋,三两下穿好:“慢点慢点,你家队长就在那儿,跑不掉的!”
“不好意思......”江驰尴尬地说,“我太心急了。”
“走吧,”陆风引搀着他,“走得动吗,要不我去导医台给你借个轮椅?”
江驰耳根一红:“那倒不用,医疗资源还是留给有需要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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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临时病房里出来,穿过两道长长的走廊直达另一栋楼,再乘电梯到那栋楼的五楼,不算很远,但江驰几乎是被陆风引和另一个力气大的男护工架在身上挪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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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组的人隔着很远的距离看着这个年轻人。
“病床躺着的那个开不了口,咱们的工作没法展开,但这个年轻人......”
“他会配合吗。”
“就怕这个队伍里有的人心里还有顾虑,不相信咱们指导组。”
“我上去问问。”
“别去了,人刚醒,你给他一点时间,过几天我们再找人聊聊。”
指导组的人观望一会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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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楼很清净。
准确来说,是很安静,安静到连一点杂音都没有,只能依稀听见仪器运作的声音和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几声鸟啼。
“你们局长说,虽然他的级别还没到能住高干病房的程度,但大家很重视他,向上打了申请,安排了单间,医疗费用由公家报销,”陆风引温和地笑笑,又补充一句,“比外面的普通间舒服。”
江驰眼神里透出几丝温暖。
许愿就在病房里,门口站着两名特警守着,江驰不能进去,只能隔着一层玻璃往里瞄。
那个人的脸被纱布包裹了一半,相貌恐怖,身上也同样裹了很多纱布,病号服没扣上,胸口连着各种仪器。
似乎是想到什么,江驰看向陆风引:“断掉的手指......”
陆风引摇摇头:“我问过当天晚上看他的好几个专家,都说接不上了,一个是送来抢救的时候身上有复合伤,后来又发现不但子弹打穿了手臂,肋骨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也卡着一枚子弹,当时的情况能把人救回来已经不错了......再一个是断指在火里烧过太久,运输过程中还没保存好,接回去的意义不大。”
江驰微微愣住,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他伸出手,透过眼前的一层玻璃,隔空触碰队长的脸和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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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部受伤,鼻梁被砍断,身上烧伤严重,其实早就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甚至有些吓人。
但江驰的眼神还是和以前一样温顺:活着就好。
后来病房的护士出来赶人,江驰才被陆风引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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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里对钱铮的牺牲表示惋惜,决定找个时间给钱铮开追悼会。
惋惜归惋惜,该查的还是得严查。
江驰洗漱一番就赶回去复工,在楼梯间撞上了拖着纸板拿去卖掉的王辉。
“发生什么事了?”江驰拦住他,“李大龙审了吗。”
王辉摆摆手:“那人在医院里治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接受审问呢,不过也快了。”
江驰点点头,目光落在王辉手里的纸壳上:“你干什么呢,这么大阵仗。”
“嗐,省里第九指导小组下来啦,冯局让搞卫生,里里外外必须弄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以彰显我们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王辉哀叹一声,“小哥失踪好几天了,他不在,我都没心情打扫。”
江驰拍拍他,安抚,然后转身上楼。
禁毒支队的办公楼上上下下一片杂乱,上楼的时候差点被纸箱绊倒,他扫视一圈,发现很多人都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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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没穿警服,出现在这里,遇见江驰的时候,微微抬眸,扯出一个干涩的笑:“回来了?许愿怎么样。”
“嗯,还得观察,”江驰说不出此时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感觉,“您这是......”
“省里政法队伍教育整顿指导组刚下来,已经驻点了,”俞敏站在镜子边,从包里拿出那支曾经一直躺在她抽屉里的口红,慢慢给自己颜色黯淡的双唇涂上颜色,“我觉得,有些事情,也已经到了该曝光的时候。”
江驰看着她许久,没说话。
俞敏:“我去自首——如果许愿回来,麻烦你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就说,是我对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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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驰看着她离开这里的背影,形单影只,越来越远。
他看着这条走廊。
这条走廊,好像永远看不到尽头那样,但确确实实有很多人无数遍从这里踏过,往左边稍微走两步就是支队的审讯室。
在这条战线上,有一些人,只要行差踏错一小步,就会掉进无尽的深渊,摘掉荣誉的徽章,在审讯室里看着昔日的战友,从此擦肩而过,走向两钟不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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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驰抿抿唇,回想起一些事情。
大年初三晚上,万家灯火亮起的时候,阖家团圆的时候,曾伟,滇城最大的毒贩,死了;同样死掉的,还有阿岩,那个与钱铮交换过信息的人——并在一早,就告诉东狼、大龙和老虎——许愿是警察。
但江驰想知道为什么最后黄鹤城的身份还是没有被捅出去。
于是他远远地叫住俞敏:“俞队。”
俞敏在走廊的尽头转过身:“以后就不是俞队了。”
“我最后叫您一次俞队,”江驰一步步走过去,“既然一开始就想拖死许愿,又为什么不把黄警官的事说出去。假设黄顺的身份也和许愿一样被透露给毒贩,那么初三晚上他们计划的交易就不可能成功把老虎引出来,更不可能把这些毒贩一网打尽,我们的人在没有增援的情况下,会死得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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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有许愿的身份被捅出去,同样作为卧底的黄顺却相安无事。
所以这才使得那次交易有了一线转机,黄顺并没有被毒贩怀疑,早在一开始他和许愿接头的时候,就已经布下了一个计划。
许愿在被阿岩跟踪、被东狼怀疑之后顺理成章地指出阿岩是为了与自己抢功才冤枉自己,顺势把黄顺扮演的“北方贩子黄鹤城”推到东狼的视线之内,东狼果真在暗地里调查这个所谓的“黄鹤城”,发现确有其人,而且“黄鹤城”在多年前甚至真的与老虎有过几次交手。
和胡老三一样,东狼也是老虎的手下,接盘胡老三手头的货之后,他计划年后与境外的买家交易,却被张喜鹊偷偷掺和一脚,一杯羹被分掉一半。
他想要顶掉老虎,弄死张喜鹊,自己在滇城称王称霸,霸占滇城所有的毒品生意,就势必需要更大的力量支持,而黄鹤城的出现,恰好给了东狼一个机会。几个人一拍即合,黄鹤城也同意与东狼合作。
只不过东狼做这些事情,都是背着老虎来的。
老虎是个多疑的人,之所以出现在滇城,也是为了胡老三的事。他从一开始就没把东狼放在眼里过,而东狼接盘胡老三剩下的货之后还不满足,还想着攀高枝,却脚踩两条船,一边在老虎手下做事,一边私自联系黄鹤城......老虎听见风声之后势必会出现在东狼与黄鹤城交易的现场,目的是为了干掉东狼,再干掉黄鹤城。
许愿和黄顺利用大年初三的交易,将计就计,真的把老虎引了出来。
黄警官手里六个密码箱中全部的毒品都是局里打申请从仓库调出来的。
东狼从未怀疑,老虎也从未怀疑。
但许愿身份被警方的自己人透露出去,是他们预料之外的事。当时黄顺还紧张,怕自己也暴露,到时候还真便宜了毒贩。
也幸好黄顺的身份保护得很好,这场毒贩与警方之间的较量才会顺利进行下去,警方才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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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江驰一席话,俞敏眼里的微光闪了闪。
“许愿的身份是你们捅出去的,”江驰语气淡然,“只是我很好奇,为什么不把黄顺也一并交代了,这样对你们不是更好吗,一下除掉两个祸患,你们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
俞敏侧过身,嘴唇动了动。
她轻轻看向江驰,又别过视线:“没有把黄顺的事情也捅出去......也许是因为,那天你跟我说,你不能看着你的战友孤立无援。”
江驰哑然,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俞敏。
俞敏脚步轻快地离开,去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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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江驰陷入一种复杂情绪的时候,王辉从楼下噔噔噔跑上来。
“小江哥,外面有群众来找,非说一定要见队长。”王辉气喘吁吁。
“见队长?”江驰思索一下,“俞队?”
王辉扶着墙:“老大。”
“找许愿干什么,”江驰脸色微微一变,“他还没醒。”
王辉摇头:“我也不知道,来的是个姑娘,自我介绍说自己是豆蔻,但户籍上根本没有这个名字,可那姑娘说如果见不到老大,就一整天都赖着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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