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稷刚在戏台子上站稳,从台下到后台都乱作一团。
有的人大声叫嚷着:
“干什么?!”
“别推我!别推我!”
“我们不过是在此处听戏看戏罢了,你们闯进来做甚?”
而有的人掏出身上带着的银两银元想贿赂贿赂那堵拔出枪杆子对着他们的人墙。
那些人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连伸出手递给他们银元的人理都不理,更有甚者直接拿着枪杠子对准那些递银子银票妄图贿赂他们的人的脑门。
那个头儿不做回应,也不做制止,只是拿出贴身带着的丝质手绢擦着配枪的枪口以及枪身,然后慢条斯理地将配枪别回腰处。
戏园子的东家见状焦急便站出来往那一队的头儿的方向走去,那个警卫队的头领抬了抬手,制止其他挡住东家的人的动作,“你们不必拦着他了,让他们知道个清清楚楚。”
戏园子的东家赔着笑问道:“这位大人,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们这儿只是做着唱戏看戏的小本买卖,不敢做其他的事儿。”
那个头儿开口道:“那我就告诉你们,我们奉承着宫内的旨意抓捕逆犯。我且问你,你们这儿有无藏匿‘逆犯革党’?”
东家腆着笑讪讪道:“大人,我们只是一个唱戏看戏的戏园子,大人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哪能……也没有这个胆子呀,哪敢藏匿您所说的那些逆犯革党呢。”
“当真没有?”
东家一口咬定:“没有,真真切切的。”
那个头儿左右看了看开口道:“你们最好是没有这个胆子。这要是让逆犯革党给混进来了,上头发了挂落咱们可都吃罪不起,您说是吧?”
“是是是……”东家又赔着笑问道:“大人,那我们这戏园子里的水晶灯……”
那个头儿抬了抬手让警卫队羁押园子里戏台下的客人,目光一转,拿出了警卫厅下达的搜查令,“这个不必担心,你往上报给警卫厅便是,警卫厅会赔的。
不过……我们得进后院搜查一番,还请见谅,还得请东家让人带着我们搜查,以免造成器物的损坏。而且还得请这里的诸位贵客一同前往到警署厅配合调查了。”
东家连忙搽着额头冒出来的虚汗说道:“自然,那是自然……”
庾稷见状抬了抬手摇了摇止住戏台子上拉琴伴奏的几人的动作,意思便是不唱了。
他脚步轻移,在一片混乱之中以及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悄然地将自己隐入戏台子后台。
顾捷早已没有方才的惬意,在后台来回踱步,压低声音道:“这……这究竟怎么回事?!有人来砸场子了?!”
她和张宁清都离得远,声音嘈杂直接盖住东家和那队警卫队的沟通。
张宁清一脸讳莫如深,微微摇了摇头,揣测道:“这阵仗看起来……恐怕不止吧。”
顾捷的右手蜷起击在左手手心,手心处不停地冒出虚汗,战战兢兢地说出自己的猜测:“这会不会就像师傅说的咱们刚有记忆那会子有好几个人被捉去菜市口砍头一样,现下这般是要……又要流血杀人了?!”
张宁清急匆匆地捂住她的嘴巴往后退,又伸手把幕布扯得更加严实隐蔽后台,进到一间更为隐蔽隔音的屋子,用着接近气音的声音回应道:“好姐姐,你这话可不兴在方才那个地方说。
外头那些人每个人可都配着枪杆子呢,且先等等吧。
我隐约瞧见东家上去交涉了,更何况……咱们在这北平城中生活十来年,不也是见过不少人死了么?这些事……咱们不都见惯了么?
这北平城内来来回回这么多人,十多年前洋鬼子杀进来了,烧杀淫掠,而皇帝和皇太后呢?
他们那些自诩为满清皇室、满清贵族呢?
他们得到风声直接丢下整个北平城跑了,洋鬼子想如何便如何,一概不管。
而后他们又回来了,还将那些洋鬼子当成座上宾一般供起来。
我就没见过闯进别人家的强盗,主人还得当狗一样的舔着他们!
……
这北平城中死了一个人两个人,对于他们而言又有什么要紧的?
对于他们而言,只要没有危及到他们的身家性命、青云坦途,不过是死了些愚民罢了。
阿姐,我们各自的爹娘不都是死在他们手上么?这些事咱们不都是见惯了么?”
张宁清最后死死地咬着牙蹦出这么几句话,又忍着眼眶的酸涩不让眼泪落下来,像叹息一般飘忽的补充道:“阿姐,我是恨的,太疼了也太恨了……太恨了。
阿姐……我是从血人山堆里爬出来的人,我爹娘就这么死在我面前,我是从他们身上平生第一次知道尝到人血的味道的。
他们的血很热很烫,他们的血淌在我的脸上然后流进我的喉咙和我的脖颈。
他们临死前不让我出声,说要等着洋鬼子走了之后我才可以出来。
我那时就躺在他们身下,我就躺在那里等啊等啊……等到三日后终于没有声响了,我才从他们的身下爬出来,他们的后背都长蛆虫了。
然后我就躲躲藏藏的遇到了师傅,师傅看我可怜就带着我半夜悄悄地扛着他们去一个不知名的小山丘给埋了。
阿姐,我连……我连他们埋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啊……”
顾捷被引出一阵心痛,她也静静的淌下泪来,似是嘲讽似是叹息:“是啊……太疼了也太恨了,真的太恨了,太恨了。”
庾稷悄声推门而入,顾捷和张宁清像是被吓到一般,汗毛都竖起来了,伸手抹了抹眼眶,看到庾稷的容颜后才卸下气力来。
庾稷环顾四周,敏锐的感觉到屋子内氛围的奇妙,却没有开口说出来。
顾捷声音轻颤:“阿稷……阿稷!你方才在戏台子上可知道前头如何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庾稷理了理袖子,“警卫厅的人说是怀疑这儿藏匿‘逆犯革党’,要将这儿搜查一番。”
顾捷靠着墙壁,喃喃问道:“逆犯革党?搜查?”
庾稷微微颔首,“是,我们先回后院吧。”
三个人互相对视,做出决定:“好。”
三个人整理了各自的情绪和衣裳,轻轻地推开门,径直往各自的房间跑去。
庾稷即使穿戴着首饰装扮,一步一履依旧走得健步如飞,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推门而入。
他瞥了一眼房间,反手将门合上,将桌上的银两捞起,拿在手上静静地摩挲着,而后缓缓道:“阁下怎么……还不走?”
那人在大箱子后头站出来,“抱歉借用此地,还请阁下见谅。在下……”
庾稷和明康初遇时便是此番光景,庾稷身上的装扮还未曾拆卸,明康则是穿着一身黑色的学生长袍从箱子后头钻出来发丝凌乱、大汗淋漓,身上还带着几个沾着泥土的脚印,形状好不狼狈,又被庾稷给推到堀室里头。
庾稷对明康的初印象便是一位极为可疑的人……或者说是学生,而明康对庾稷的初印象则是一身李香君的戏伶妆扮,以及一双清透的眼眸,这是一双清透温润的眸子,像是一瓢温水一样直接淋了下来浸透内在,能够参透勘破每个人内心阴暗之处、让一切黑暗无处遁形的眸子。
只是这清透的眸子当中,却蓄满了寥落,是一种不知名的孤独,一种看透了一切,却只是冷眼袖手旁观。
明康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词——“孤独”。明康在心里想:他这样孤独的人,被某些事物裹着前行应当很痛苦吧?
庾稷耳郭微动,神色一凛,抬起清透的眸子快步走向前,语速放慢压低声音道:“嘘….….先别说话,有人来了。跟我来。”
而后他绕过箱子搬开地上的木板,拉着他的手肘反手将他推进底下的堀室当中,然后将箱子移回原处,只给他留下最后一句话:“别说话,好好躲着。”
明康首先是诧异却也没有加以反抗,顺着庾稷的力气进入堀室。
明康的手中滑过庾稷的戏服绸缎水袖,却没有伸手抓住,只是感到手中的一阵轻盈柔软,又倏尔消失不见。
他的手中只留下庾稷身上因为化上妆容而残余淡淡的脂粉味,明康对脂粉味很是敏感又同时反感。
但在庾稷身上脂粉的味道却没有那么明显,与之相较更为明显的是他身上的皂角香,两种味道交杂在一块。
明康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形容出这种感觉,他的心中也莫名随之塌陷了一块。
后来,他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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