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稷想,他是害怕这种人的。庾稷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们两个….…太像了。
只是,庾稷的眼眸虽然清透温润,却缺少了明康的——缺少了明康眸子的赤诚热忱和对生活的期望和向往,庾稷从小便生活在梨园戏苑,见惯了一切虚伪,见惯了草菅人命,见惯了“上层人”的高高在上,也见惯了底层人的艰酸苦辛。
说是害怕的话,庾稷也算是害怕吧,却又不算真的害怕,是一种想接近却又不敢接近。
庾稷的话语鲠在喉中,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会再见的。总归是不会再见的。道路不同的人终归是不会再见的。
庾稷的想法在胸前转了一回,抿了抿嘴,又闷闷地开口说道:“我现在送你出去。”
只是庾稷在后来一生动荡、万里飘零的时光里才知道,才明白一个道理,知悉一个“悠悠寰宇间,不死会相逢”的道理,同时也知道一个“死生不过须臾,聚散不过转眼”的道理。
明康微微颔首,喉中发出了一句:“嗯。”庾稷踏出房门后,点着煤油灯带着明康趁着人多混杂轻车熟路地款步混到戏园子的后门。
庾稷驻足站立在戏园子的后门前,转过身看向明康,轻声喟叹一声又轻声说道:“你沿着这路一路走出去然后往左拐个弯,便能转出王府井了。记住了,以后就别再往这儿走了。”
明康朝他鞠了一躬,“我知道了,多谢。”
庾稷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浅笑着,眸中淡漠却藏了一丝羡慕憧憬反而淡淡地回应道:“去吧,回去吧。”
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明康瞧着他的神色,心中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但又觉得问出来过于冒昧便将想要脱口而出的音节咽入喉中,只能说出“多谢”二字便再无其他。
若是庾稷得知明康心中想问出口却又没能问出口的问题,他能给出的答案也只有寥寥几句话,那便是——“这是我的命,是我挣不开逃不脱的——命。”
庾稷的命从进了梨园的那刻起便已经注定了,他是梨园里的“皇”,是戏台子上的李香君,是戏台子上的杨贵妃…….他的命早就被锁……在这梨园戏院了,他的命是带着无形的镣铐唱戏挣脱不了的命,若不是日复一日的唱戏,将习惯变为喜欢,也不知道会面临何等境况。
庾稷轻轻地摇了摇头,闭目又睁开,明康的身影早已经远去,向左拐进隐入深海般汹涌的人潮直至消失不见。
庾稷转过身瞥着戏院后门在灯笼里隐隐绰绰、在门上的牌匾,然后转开目光,收敛好情绪轻声推门而入。
庾稷阖上门,视线急剧收缩,从长街柳巷,直至门口街上不知名的野花在檐下灯笼的暖黄色的光的照射下落下他被风袭卷消失,最后只有两面被阖上的木门。
梨园的院子里池塘边栽种的几株木芙蓉早已静静开放,正绽放嫩蕊,花瓣从淡白色变为如今的深红色,院子里清雅的暗香浮动。
庾稷抬步走近池塘边,伸出指尖抚过木芙蓉的花瓣,又快速将指尖隐藏入素衣长袍的袖子里。
那些巡警早已经回警卫厅,只余下满山狼藉,梨园中的长工仆役在他们走后,陆陆续续看着东家的神色跑出来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
顾捷也从房里出来,来到后院,“阿稷,这外头黑灯瞎火的,你在干什么?”
庾稷一手握着煤油灯,一边回头笑着说: “师姐,我没干什么。我只是今夜看到院子里的木芙蓉开了,一时兴起想出来看看罢了。”
顾捷想说的话还未说出口,和庾稷的脸色都倏的一变,前院的声响又开始慌乱起来。二人仔细辨认,竟然连外头也开始乱起来了。
祸不单行。
这是他们心中此时一致的想法。
然而,庾稷心中还有另一个隐隐绰绰却又似乎有把握的想法。
庾稷敛目收神向顾捷说道:“师姐,我们去前院看看吧。”
顾捷微微颔首:“走吧,我正有此意。”这个夜晚总归是不平静,刚送走了警卫厅的那些巡警,又迎来了新的一波冲击。
庾稷和顾捷来到前院的戏台子后台,并没有冲出去,只是在那处隐蔽却又不让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听着前方的动静。
张宁清也在这个时候走过来,听着戏台子前方的声响。
在戏园子里的西洋钟响过第十次,人群中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一句:“湖北军政府成立了!”
庾稷的神色平常,听到这个消息毫无反应,表情眼神没有一点波动,只是在心里隐隐约约落下了一块悬呀悬,悬了好几年的石头:这一天总算是来了。
总算是一锤定音了。
顾捷的长睫剧烈颤抖,隐去了眼底的阴翳,毫无知觉似的,想了半天看向庾稷却慢吞吞说道:“湖北军政府成立了?!那……那么是不是说明清廷要灭了?!”
庾稷点了点头,像是回答又像是默认,喉间同时发出一个字——“嗯。”
阁楼上的达官贵人面如土色、如丧考批的被人顶着枪弹子“请”离了梨园。
东家见此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又像是遇到了巨大的喜事,身子佝偻得更加厉害,好像有一座大山快要将他压倒似的。
张宁清红着眼眶,咬着自己的左手食指关节直到咬破淌出温热的血液,而后咬着牙淌着泪既不让自己哭出声,又不让自己笑出声。
庾稷按了按他的肩膀,“张师兄回房休息吧。明日……哦不,今日睡醒之后,恐怕要有一场恶战了。”
张宁清不动声色地抹了抹眼角的泪光,扯出一抹不知名的笑,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拍了拍庾稷搭在他肩上的手,又放低了声音说道:“阿稷,我明白的。今日让你看笑话了。”
“师兄言重了,师兄一时心情难以自抑本就是人之常情。”庾稷抬眸看向他,又将眼神转向幕布后的戏台子,“你我师兄弟之间何必如此?”
幕布后的戏台子上的暖黄色灯光和烛光交杂着撒了数缕落在后台,落在庾稷的侧脸上,与后台中的黑暗对比分明,庾稷被那缕光晃到眼睛后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与张宁清,一明一暗,站在后台,明暗分别,泾渭分明。
只不过在未来的岁月时日当中,这竟是在师门中庾稷与张宁清最为温馨的最后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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