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宫门,雨势才渐渐小了些。长乐宫中灯火未熄,几个小宫女见了长公主的轿辇,立刻去备沐浴用的热水。
宋落疏在寝殿的榻上坐下来,皱着眉,把头上的步摇金钗胡乱拔掉丢在地上。知她心情不好,晚月和琼花都识相地没有多话,一个服侍她脱去身上沉重的嫁衣,一个为她除去脚上沾了雨水的鞋袜。
瞧见嫁衣上的血渍,晚月的手顿了顿,继而迅速敛起情绪,面色如常地服侍宋落疏换上干净的寝衣。
陛下此举,于殿下而言实在太过危险。幸好殿下自幼习武,那金钗又足够锋利,否则……
晚月不敢想下去。
方才在喜房中发生了什么,虽然宋落疏只字未提,但晚月在她身边服侍多年,心里已经猜着了大概。那陈肃临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陈家做派又一贯嚣张跋扈,定是说了什么忤逆殿下的污言秽语,才让殿下动了怒。
北安千尊万贵的长公主,哪里受过半点委屈?从来都只有她委屈别人的份。
“殿下,热水备好了。”一个宫女站在门外禀话。
“知道了。”宋落疏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搭着琼花的手起身,往湢室的方向去。
“殿下。”晚月犹豫了一瞬,小心地开口询问,“那个人……您打算如何处置?”
闻言,宋落疏脚步微顿,她太过倦累,只想着早些沐浴歇息,若非晚月提醒,她险些忘记自己还在回宫的路上捡了个奴隶。
宋落疏想了想,随口吩咐道:“先抬到后院去。给他灌些吃食,别叫他死了。明日一早找位太医来看看他的伤。”
“是。”晚月得了吩咐,躬身退下去办事。
湢室里氤氲着温暖潮湿的水气。宋落疏倚着浴桶边缘,身子慢慢滑落下去,让微烫的水漫过她的锁骨。她闭上眼,那些盘亘在脑海中、腥红粘腻的血,渐渐融在柔软的水雾里消失不见。
睡一觉就会好的。
宋落疏想。
她会忘记那些肮脏的血,忘记今夜在陈府发生的一切。
*
翌日。
宋落疏起床梳洗过,便叫人去传早膳。昨晚她太过疲累,沐浴过便睡下了,并未吃什么东西。今日又起的早,现下肚子里空空的,有些不舒服。
晚月很快领着几个小宫女进来,把早膳一样样摆到桌上。她一边为宋落疏盛粥,一边道:“殿下,方才陛下身边的焕公公来过,说陛下今日朝政繁忙,晚些时候再来看您,让您好好歇息。”
陈家虽已伏法,但后头还有好些事情要处理,眼下正是最要紧的时候,万万不可松懈。宋落疏知道父皇必定在忙着处理陈家之事,并未言语,接过晚月递来的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才喝了几口,琼花急匆匆从外头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禀话:“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话音将落,外头侍候的几个小宫女还未来得及行礼,李皇后已大步穿过庭院,疾步走进殿中。
“母后,您怎么来了?”宋落疏急忙搁下碗筷,起身去迎。
李皇后一把攥住她的手,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许多遍,见她毫发无伤,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今早听白瑛说起,才知昨夜之事。你父皇此次着实过分!竟拿你的性命去犯险!”李皇后愈说愈气,止不住地埋怨,“这样大的事,竟连我都瞒得一丝不漏。当初为着你和那陈家纨绔的婚事,我与他不知闹了多少次,他偏是不听,好啊,原来是要拿你的婚事去做局!”
宋落疏拉着她的手,好言哄劝着:“好啦,母后莫要生气。父皇也是怕您忧心才瞒着您的。您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随行的瑛女官也插言劝道:“娘娘宽心罢。公主如今平安归来,且立下大功,听闻今日早朝,满朝文武皆对公主夸赞不绝呢。”
听得此言,李皇后脸上神情丝毫未见松缓,瑛女官自知多话,默默低头不再言语。李皇后抬手屏退一众侍候的宫女,命人关上殿门,牵着宋落疏在长榻上坐下,再次仔细端详她的脸孔。
好半晌,才落下一声轻叹。
“簌簌,若是母后早些年能生下一个皇子,你也不必过得如此辛苦。”
宋落疏心尖一颤。
簌簌是她的小名。年幼时,父皇也常唤她小名,只是如今长大,仍唤她簌簌的,便只有李皇后一人。
她情不自禁偎依在李皇后身旁,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喃喃道:“簌簌不辛苦。”
她知晓李皇后亦有许多难言之苦。成婚十余载,北安帝宋徵几乎夜夜留宿永凤宫,后长公主降世,更是荣宠万千。只是从那时起,大约是身子落了疾,李皇后再不曾有喜。朝臣们隐晦地劝谏皇帝需为皇嗣考虑,北安虽有女帝之先例,但若有皇子继位,才更显名正言顺。
如此,宫里这才添了几位嫔妃。但如今只新添了几位公主,仍无皇子降生。
而自宋落疏记事起,宋徵便为她请了许多老师,教她习字读书、骑马射箭,一日不曾歇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便在这四面红墙的长乐宫里,眼看着朝阳初升,落日西斜,本该是最无忧的年纪,却不曾有一日展露笑颜。
后来她长大了些,知晓父皇有意封她为皇太女,所以才要她学这许多东西。可是她并不喜欢读那些乏味的前朝律法,也不喜欢舞刀弄剑,她只想在微风和煦的春天里穿上尚衣局新裁的裙裳,跑到御花园里去摘一朵最漂亮的花,捧回来与母后同赏。
但宋徵的无奈,宋落疏心里明白。既无皇子,她为长公主,便是最合适的继位人选。父皇对她很好,和对母后一样好。她不想,也不会让父皇为难。
李皇后揽住宋落疏的胳膊,如小时候哄她睡觉一般,轻轻拍着。缓了缓,方柔声问起昨夜在公主府中之事,陈家可曾欺负她、禁军是否及时赶来拿人,一样样细问一遍。
宋落疏不想让她担心,自是将与陈肃临争执一事含糊掩去,微笑道:“母后别忧心了。父皇谋策全局,提前数日便已安排妥当。簌簌是父皇的心尖肉,父皇还能让人欺负了簌簌不成?”
她温声宽慰,李皇后总算放下心来,只是忍不住又念叨着骂了宋徵一通。母女两个一同用过早膳,李皇后便带着瑛女官回坤宁宫去了。
见皇后轿辇行远,琼花低声吩咐了几句,几个小宫女立刻低着头进来,将案几上的碗碟收了。
宋落疏倚在窗下小榻上,望着手心里一串紫檀佛珠出神。这是李皇后离开前从腕上褪下来塞给她的。
“听说昨夜公主府里死了不少人,你原先那串珠子染了血气,是不能再用了。这一串是母后前些日子刚去青潭寺里求回来的,你戴着罢。”
她指腹拈着一粒圆润佛珠,捏转把玩,忽想起昨夜大雨,雨水混着那人的血珠,蜿蜒洇湿了她的皓腕。
也不知太医给他瞧过伤了没有,如今是死是活?
宋落疏抬眸,正欲开口去唤琼花,让她去后院看一看。
“殿下,他醒了。他说想见您。”晚月已站在门口禀话。
*
睁开眼时,日光刺目。
窗开了半扇,雨后潮湿的空气透进来。晏朝费力地撑起半边身体,重重咳嗽起来。
好半晌,意识才渐渐清明。他迅速环视四周,知自己不在云裳阁中,稍稍缓了口气。
模糊的记忆逐渐涌进脑海,是了,昨夜他趁着门口看守醉酒打盹之时从云裳阁跑了出来,只是刚到街巷便被发觉,一路仓惶逃窜。后大雨忽至,他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的身体。
那时他感觉他就要死了。恍若又回到了东郦国破的那天,野草芜杂的山崖,他亲眼看着哥哥被乱箭射死,尸身就倒在他的旁边。
那时也下着雨,他记得雨的味道,凉的、苦的,和死亡一样让人畏惧。
弓箭重新挽起来,齐齐对准了他。仅剩的几个侍卫拼死拥着他逃出了那片野林,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几度昏倒又爬起来,终于在一处山涧里遇到了人。
那是一队常年往来于四国之间的商队,做的皆是些见不得人的生意。见他模样生的好,便一路将他带到了这里,卖给了云裳阁的老鸨。
晏朝攥着床幔,慢慢坐直了身体。脊背上的伤口好像不那么痛了,似是有人已为他上过药。他凝神坐了好一会儿,渐渐忆起昨夜昏迷之后的事。
积满雨水的青石路,挂着红色车帐的轿辇。轿辇上下来的女子停在他面前,冷淡地睥着他。
是她救了他么?
晏朝倾身,欲下床寻人问个究竟,救他的人是谁,这里又是何处?刚探到榻边鞋袜,便见一少女推门而入,手中还捧着一碗药汤。
“你醒了?”小宫女愣了愣,将药汤放在桌上,转身跑出去叫人,“晚月姐姐,晚月姐姐,他醒啦。”
不多时,晚月快步走进来,见他似无大碍,便道:“既醒了,便先好生歇着罢。”
言罢,转身欲走,晏朝急忙出声将她喊住:“姑娘,这里是……”
他的嗓子因过分干哑 ,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晚月停住步子,命那小宫女去煮壶热茶,复又折回屋内,将身后房门关上。
“这里是皇宫。是殿下救了你,将你安置在此处。你且安心养伤,莫要四处走动,殿下不喜惹事生非之人。”
皇宫……
殿下……
晏朝眼皮一跳。
难道他如今在北安皇宫中?
见他眸色怔然,晚月又压低了声音,将话说得更清楚些:“救你的人,是当今长公主殿下。若想活命,便安分待着,不要惹事。”
晚月并非爱摆威风之人,只是近日宫中暗流涌荡,再加之此人来历不明,她不得不小心提防着些,所以才出言警示。
北安长公主殿下……
晏朝脑海中又浮现出雨夜里那一截被冷雨打湿的红色裙裾。
默了默,他缓声道:“劳姑娘带话,能否见长公主一面,以谢救命之恩。”
不管对方是何身份,既是他的救命恩人,自是要谢的。
晚月看了他一眼,并未应承,转身带着小宫女去了。
晏朝在榻上安静坐着,不知晚月是何意,许是不许。不到一刻钟,屋外脚步声传来,晚月叩了几下门道:“出来罢,殿下应允见你。”
他急忙理衣起身,推门出去。屋外流水淙淙,花草繁茂,长廊迂转,淡香盈鼻。来往宫人皆低头噤声,行步匆匆,足见此处主人地位之重。
行至寝殿外,晚月轻叩门扉,禀了话,才将晏朝带进殿内。
满殿檀木香。
晏朝抬眸望去,见窗下一张长榻,少女倦懒靠着软枕,云鬓低垂,珠钿重重,大红软纱顺着手臂滑落,她指尖捏着一支刚燃的细香,正要插进榻边孔雀蓝釉的香炉里。
宋落疏忽而抬眼,朝他看过来。
亦是此刻,晏朝第一次看清雨夜里那个少女的面容。
娇若芙蓉,丽若云霞。
一双凤眼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仿佛在俯视一只地上的蝼蚁,她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凡人只配跪地叩拜。
“叫什么名字?”她眼尾轻挑,抬手扶了扶歪斜的香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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