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车马离府行至半道，天便落雨了，随行内侍十余人，多觉春雨不寒。
车至宫门停，巳初三刻余。
世子缓睁目。
“茅公，茅公！”忽有一环髻侍人衣袖遮额跑出细喊，近车又道：“雨直不停，陛下教驶至前殿！”
内侍应了声，就要教御夫再行，就听车内：
“不必。”世子声半沙。似是方浅眠。
音若低罄，侍人只觉肩身一酥，未反应就见茅公已速摆了车凳：
“是，老奴为世子撑伞。”茅内侍只躬请道。
世子下车入宫门，只如杳风过。
密雨蓦似轻。侍人怔忡忘随。
宫道长。雨中缓行间，世子忽轻言：“宫外杉树长高许多。”
茅内侍仔细撑伞，闻言颜色未变，只蔼然笑答：“回世子，今春天暖，待入夏，还不知将是如何一番茂盛。”
世子未再言。
行半刻，道前有中年人皂衣黑绶，见世子，稍愣一瞬，至行近躬礼：“御史中丞陈舒年，见过楚王世子。”
世子颔，眼中潭深：“陈中丞。”便抬步又行。
而后中丞缓直身，垂看雨洼默立半刻，抬步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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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宫寝殿，殿外庭中迎春树下，少帝未撑伞立，全神贯注仰看不知何物，俨然兴浓，已忘外间事。
“陛下——”身旁肥身内侍估摸时候，面上多急色。
“嘘。”少帝皱眉不悦。
“陛下，楚王世子就到了，您该更——”
“来人。”少帝回身，三分冷笑看内侍。
“拖下去打。”
“是！”即有卫上前。
“陛下——”内侍顷极瞠目惶跪地：“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直教拖离。
周遭侍人顷尽数跪伏地。
少帝见状眉一挑轻嗤：“怕什么？他过于吵嚷，将朕的花儿惊落了，尔等倒是平白脏了衣裳。”
“表兄到了？”又问。
“回陛下，应是……就要到了。”另一内侍伏地，极微声，隐抖。
“哦，”少帝似认真问：“那……摆膳？”
内侍冷汗不觉覆额，舌干不敢言，忽脑中有光划过，即一拜伏，扬声答：“奴婢遵旨！”
少帝讥笑瞥回殿。
世子至时，侧院杖下正凄嚎。
“啊！！啊！！”
“陛下！饶命啊陛下——”
雨水泥气便糅杂血荤味。
引路侍人闻杖声悚，汗毛立至便殿外，仍不住心中猜摸，忽听身后内侍温声：
“世子稍待。”
茅内侍示侍人近前，自微身入殿。侍人接伞，强静心撑高。
伞下世子眼中潭雾薄，静立垂看庭阶。
过几刻，少帝未出，殿内朗声笑先迎：“表兄！”
雨线仍密。世子面前伞沿一抖，似犹疑。
“啊……”他们为什么不进来？
昨日朝食苗儿未能言，只回头看问。世子彼时见浅眸纯惑，此时眼前，莫名又现。
“收伞。”
侍人忽听风声。
“表兄！”少帝兴笑疾步行出，看世子才似恼怨：“你便是走来了？这样久，辉儿要饿死了！”
侍人已然跪伏。
世子淡色躬：“陛下。”
“哎呀快些！”少帝惯见冷淡，骄横掺玩笑，抓过世子躬礼手臂便往殿中，身上衣已更。
入殿侍人已摆膳，两旁侍立。
“表兄，叔父可好些了？昨日便想叫表兄入宫，母后恰来，只又胡乱骂我一通，辉儿几欲跑出宫去寻你了。”少帝往案后坐，看眼前盘盘碟碟直撇嘴，又托颌看世子似无聊赖。
“父亲无事。陛下用膳，臣往见太后。”世子只淡言微躬，转身欲离。
“诶表兄！”少帝即落肘似不满喊道，“母后用膳多的是人作陪，表兄现去作甚，辉儿可是白等这样久！”
世子步顿。几刻回身，垂眼微躬未言。
少帝眼中瞬难抑喜意划过，笑起身行近拽世子又回。
便殿无席只一案，世子邻少帝坐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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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宫，后殿。
茅内侍回过少帝，便将两年轻医正又引回。太后将用膳罢，正饮浓茶。殿中青炉缭环香。
半刻，太后无声落盏，丹蔻拈软巾点唇，瑞风美目缓抬，悠看帘外，才轻柔笑：
“嗯？怎回来了。”声亦似缭缱香。
内侍深躬，两医正伏，殿中无言。
殿上珠帘楠木明漆，不折光惑眼，帘动亦无吵声。太后见内侍抬袖拭额，深躬愈深。看得很清明。
半晌，太后轻柔似无奈笑叹：“下去吧。”
殿中侍人顷尽躬退。
“过来。”又柔音缓如春水。
两“医正”微身趋步入，又伏。
面前两株轻细蒲柳。
太后垂眼看着，唇稍轻勾：“近些。”
两“医正”一人小指指尖瞬泛白，稍动腕间钏搓出半步，一人红玉耳坠隐颤，渐抬膝，步步跪行近，而后细软香颈教轻抬，便见高处雍容轻叹息：
“这便教遣回来了……”
太后似惋惜，轻落手，缓起身，娜步绕帘出，又笑看内侍，问：“茅公有话要言？”
茅内侍深躬不起，只声微支吾似惧：“启禀太后，楚王……只当是……只当是您……”
“当是，我喜欢？”太后笑接。
内侍顷跪。
“卿儿如何？”太后色未变，只又笑问。
“回太后，王妃未见……只说是今日精神好些……”茅内侍躬答。
太后未接，只微笑看。
殿中瞬似有麻山压下，于是只听老内侍低嗫嚅道：“说是……您十五为世子看亲，王妃便恼……推说咽痛……躲避不见。”
太后闻言反应片刻，眼中竟迸惊喜，唇边顷难抑欢欣雀跃，直下阶行近神色期待看内侍问：“起身细说来。”
茅内侍不见面色，只起身可见颤栗，微声半吞吐：“楚王说……您十五可是给世子看了亲事，王妃昨日睡许久，今日虽勉有了些精神，却……似因此事恼了长姐，今晨听闻宫中来人，只推说咽喉不适……躲着……不愿见……”
一番话，不知哪句牵了太后心肠，一对白玉耳坠半刻怔愣未动，渐竟染了颊侧胭脂色。
半晌，太后渐回神，垂看内侍喃喃问：
“……楚王世子在何处？”
茅内侍心中明意，躬答：“才至陛下宫中，陛下传令摆膳。”又愈躬请道：“可需，请世子——”
“不，不必，”太后抬手示意眼中似痴说罢，又传殿外：“来人。”
侍人即入。
“去备——”太后张口忽顿，而后立半晌，渐黯然失神般只道：“宫中新修典书旧卷，文策经籍，各类整出，精装送去……精装取来待用。”
“是。”一侍人微身应即退。
侍人退后，太后似低喃问不知何处：
“她应是……愿要这些？”
却未多时，又成此前雍容矜笑面，垂眼看地上老内侍，轻启朱唇道：
“辛苦茅公往来一遭，饮些热茶，驱驱雨水寒气再走吧。”
茅内侍身躬眉低不显，原是早已目中哀，此闻言忽摆惶然惊喜笑又拜：“啊，太后折煞奴婢，如何便辛苦！便是外间沾了雨水，老奴入殿这样久，身早已暖——”
太后轻笑未言，素履抬步，出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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