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坊

南坊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达官贵人觥筹交错,倡优歌声婉转,如清脆莺啼一般。美人端坐膝上,与王侯子孙嬉笑着。

乐声渐息,一清秀伶人踏着轻快的步子登上高台。台下无论王公贵族还是伎乐伶人,都屏息敛声向台上看去。

那伶人披散着头发,几条细辫坠了金珠拨在胸前。身着一袭鲜亮的朱紫胡袍,白皙的腕上缠着几条挂着铃铛的链子。伶人面如冠玉,腰肢不堪一握,见台下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自己身上,便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犹如三春桃李。

一阵清脆的鼓声响起,伶人随着节拍围绕高台转了一圈,随即伸展双臂舞动,如鸟雀凌空展示自己鲜艳的羽翼。鼓声渐急,铃铛响起一片清脆,伶人在细碎的鼓声中原地旋转,舞步轻盈,双臂回旋,带出一片金风。

台下公子王孙无不被伶人轻快灵动的舞姿折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伶人。长发与袍服随着舞姿飘扬着,伶人眼波流转,直叫人如痴如醉。

一曲舞毕,伶人自袖中取出一枝花向台下抛去,引得无数子弟上前争抢。那伶人却轻快地退入幕后去了。

一华服男子端坐高位,看向身旁失神的红衣歌女。“那伶人叫什么?”

歌女回过神来,忙不迭答道:“大人,那是坊中的舞伎,名叫澧兰。”

男子面无波澜:“好个高洁雅正的兰花,却跳个浪荡的拓枝舞。”歌女逢迎的笑脸上闪过一丝惊惧,刚想说些什么,那男子丢下一个小荷包起身离去。

那男子正是当今皇帝——明德帝梁璁的亲信新贵,名叫李招远。梁璁本是先帝意外与一宫女诞下的孩子,身份十分低微,但是凭借雄才大略招揽人才排除异己,登上帝位。梁璁除去了几个敌对的世家,剩下的世家大多收敛锋芒,唯恐被梁璁猜疑。而李招远出生寒门,是梁璁一手提拔起来的权贵。

红衣歌女紧抿双唇,抓起荷包避开嬉闹的人群,直向幕后跑去。到了幕后,伶人坐在地上,神色黯淡,全然不是台上神采飞扬的样子。歌女见四下无人,快走几步扶起了伶人。

伶人面泛红晕,额上冒着汗珠——如果没有额上的汗水,谁又能想起这就是刚才台上一舞倾城的名伶澧兰呢?歌女扶着澧兰向外走去。澧兰感受到歌女忧虑的目光,只得出言安慰:“阿姐,我只是歇一会。”

两人在廊下坐下。澧兰本名宋猗蕤,那歌女本名宋佩葳,花名沁兰,两人本是前尚书令宋伊尹的孩子,梁璁铲除敌对世家势力,宋家亦在其列。当时这几个世家在朝为官的都被新帝梁璁处决,女眷与幼童没入教坊,其余全部流放。宋猗蕤与宋佩葳便在巨大变故中进入了纸醉金迷却暗无天日的教坊。

进入教坊后,年幼的宋氏姐弟因为出众的容貌与天赋被教坊使看中,姐姐宋佩葳改名沁兰,主修声乐;弟弟宋猗蕤改名澧兰,主修舞蹈——此后一练便是八年。姐弟凭借才貌在教坊群芳中立足,表面上是受纨绔子弟喜爱,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但实际呢?为了修习一身技艺,没日没夜的训练与数不尽的打骂;纨绔子弟轻浮地猥亵着他们的身体,费心费力的表演比不上一个献媚讨好的肢体动作;无数同来的伶人迫于生活在纸醉金迷中沉沦,嫉妒、堕落,构成达官贵人最喜欢的图景,被上位者或有形或无形的压力迫使着满足他们支配的**。

姐弟只是相互扶持着,背后是沉重的仇恨、脚下是泥泞的道路。

宋佩葳掏出小荷包,将它塞到宋猗蕤手中:“阿蕤,李大人刚才问了你的名字,还说你一株清雅的兰跳如此放荡的舞。”脸上是更加沉重的忧虑。

宋猗蕤长叹一声。他何尝不想做一株清雅的兰呢?已入泥泞,何必留着飘渺的梦呢。

“没事的阿姐,献艺……是我们伶人的本分,他们想给我取什么名,我们就得叫什么名;他们想看什么,我们就得跳什么。”

童年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了,只记得父亲站在兰花丛中告诉他:要像兰花一样恪守高洁的品格。于是他喜欢上了兰花。

但是初入教坊时,教坊使讥笑着问他喜欢什么花。他如实回答,于是他就有了这个名字。

此后他再没说过自己喜欢兰花。

一个月后,他就要见到他的仇人了——大梁万民的贤明君主梁璁。教坊排演了节目,他将要表演拓枝舞。

离群的时间有些长了。两人又回到坊内,回到了歌舞升平。

深夜,宾客渐渐离去。宋猗蕤蹑手蹑脚地穿过廊道,钻进琴室。琴室的师傅是善才林竹实,少年时是大梁第一琴师。可惜在这教坊,来品鉴这清雅琴声的纨绔子弟少之又少。

林竹实一袭青衣,一支青玉簪挽了一个散髻,静坐在琴前。宋猗蕤整理好衣襟,向林竹实行了礼。林竹实挥手让他坐下。

宋猗蕤一直利用空闲的时间向林竹实学琴。原因无他,琴是四艺之首,父亲生前对琴艺赞赏有加。

宋猗蕤弹了一曲《猗兰操》。林竹实眸中闪过一丝悲悯:“比之前更加熟练了。但你心不静,所以不能悟此曲之要。”

宋猗蕤低头不语。深处泥泞,如何心静?半晌,宋猗蕤开口道:“可否请师傅师范一次?”

林竹实一言不发,弹了一遍。宋猗蕤暗暗观察着林竹实的指法,只听得琴意比自己更加深远。曲毕,林竹实长叹一声:“终究不像十几年前那般了。”

宋猗蕤并不清楚十几年前是什么样子。他只依稀记得旁人说过林竹实之前是先帝长女晋阳公主门下的琴师,后来晋阳公主被先帝猜疑赐死,门客尽散,林竹实也流落到教坊当琴师。

“猗蕤,你是因为父亲的期盼而来学琴。但是时过境迁,也不能怪你不能找到琴心静心学琴。”林竹实见宋猗蕤面露惭色,便出言安慰道。

“我又何尝不是失了琴心呢?”林竹实望向窗外清冷钩月。“曾有一人……我与她相见恨晚,虽知身份云泥之别,却也愿为了她不顾流言蜚语,只为能多相伴几刻。”压抑十几年的郁闷终于向她最亲近的学生倾诉了。

“只是斯人已逝……我本想效仿伯牙绝弦,但除却琴,我与她最后一点联系都没有了。于是我怀着琴苟活至今。”

林竹实从柜中取出几页泛黄的纸,交给宋猗蕤。宋猗蕤接过一看,是一份琴谱,书《醉绮梦》三字。这减字谱却好像不是同一人的字迹——一人字迹潇洒飘扬,另一则工整娟秀。

林竹实又开始弹琴。宋猗蕤看着手中的琴谱,心生疑惑:按琴谱来看,醉绮梦应当是欢快的,而师傅却弹出一种哀婉情思。弹过两句,师傅的指法与谱上出现偏差。宋猗蕤暗暗记下,面上毫无波澜。旋律虽同,但原曲空灵的天声都被师傅换成了哀婉的人声。弹至曲末,谱上已经结束,而师傅却继续弹着。宋猗蕤闭上双眼,一只孤雁哀怨地在空中盘旋寻找着消失的雁,却最终寻不得消失在天际。

曲毕,林竹实没有睁开双眼。宋猗蕤只得行个礼,离开了琴室。

坊内一片漆黑。宋猗蕤奔回自己的卧房,凭借刚才的记忆又找了几张纸记下林竹实弹的曲子,与《醉绮梦》一并放好。

宋猗蕤打开窗户。东方,曦光初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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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园涉水撷兰芳
连载中折枝峙寒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