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轰油门上长坡,骑向艾家院子。
艾荔荔望去:她舅舅钱斌,载着一位蓄山羊胡子的陌生中年男子前来。
“阿斌来了。”老艾露出笑容,“二妮,你哥又来看你喽。”
钱二妮眼睛一亮,正要小跑去迎接,却被丈夫拽住了,“别跑,当心摔倒。”
转眼,钱斌停稳摩托车,山羊胡子男人斜挎一个医药箱,宾主寒暄。
“阿斌、王先生,来啦,快进屋喝茶,进屋坐。”老艾热情洋溢,殷勤招呼客人,“王先生,请。”
艾荔荔跟随父亲迎接客人,暗忖:贵客王先生?从未见过。
“哥!哥哥哥。”钱二妮连蹦带跳。
钱斌四十开外,中等个子,身材肥胖,走起路来赘肉一颤一颤,他对跑过来的傻妹妹举起手里的袋子,宠爱问:“二妮,看,这是什么呀?烤鸭!新鲜出炉的,又脆又香。”
“好,好,烤鸭,好吃。”钱二妮欢天喜地,接过食物,亲昵挨着兄长。
“阿斌,又破费了。”老艾吩咐道:“娣娣,你舅舅和王先生来了,赶紧给贵客泡茶!要懂礼数。”
艾荔荔诧异观察陌生客人,“好的。”
钱斌肥胖怕热,掏出帕子擦汗,打量穿着校服的外甥女,调侃道:“哟,果然是‘念书积极分子’,以后都不用上学了,还穿校服呐。”
哪壶不开提哪壶?!艾荔荔一听,年纪小无城府,当即气闷,碍于外人在场,勉强微笑,“二位进屋坐。”
“这是娣娣,我外甥女。”钱斌在旁介绍。
艾荔荔小声抗议,“叫我荔荔。小名难听死了。”
山羊胡子男人“哟”了一声,“小姑娘蛮高挑。”
老艾颇为骄傲,“之前初升高体检,她一米七二,个头超过瘸子爹喽!我一瘸一拐,站不直,比女儿矮。”
“好花结好桃,好种出好苗。”山羊胡男人能说会道,“女儿标致,是因为老哥的基因优秀。”
老艾听完心情大好,笑得合不拢嘴,“哪里哪里!”
“我这外甥女,个头像大人了,其实非常孩子气,平时批评两句就哭鼻子。”钱斌揭外甥女短,“天生的,她小时候啊,一不高兴就往地上躺,耍赖打滚。”
“舅!”艾荔荔气呼呼。
“独生女,不奇怪。”山羊胡男人斯文和气,“从小受宠嘛。”
“嗐,是被我宠坏了。”老艾一瘸一拐,行走缓慢。
钱斌把外甥女当小孩,背着手,勾头问:“上次来时,丫头不在家,知道先生来做什么的不?”
艾荔荔摇摇头,暑假期间为了学费奔波争吵,焦头烂额,无暇关注其它。
一行人走进大门,走向客厅。
老式宅院,以天井为中心,上下两个厅堂,四个角四间卧房,两侧两间廊屋。
一家三口居住左侧,夫妻住下屋,女儿住上屋,廊屋为厨房。右侧上屋常年锁闭,廊屋为浴室,下屋为杂物房。
其中,客厅左侧墙壁,贴着几十张奖状。
钱斌于上厅落座,端详外甥女,“眼睛红肿,哭鼻子啦?又跟你爸吵着要读高中啊?”
老艾头疼叹气,“可不是嘛,丫头不懂事。”
“真是‘念书积极分子’!上学枯燥辛苦,她居然上瘾了,奇了怪的。”钱斌无法理解,困惑拍大腿,“你表姐也是哭闹要读高中,我没理睬,她妈在管。你两个表哥初中毕业参加工作,挣钱几年了,日子过得挺滋润的。”
老艾一贯信赖大舅子,“没错!初中学历跟高中学历,没什么区别。”
“表哥们没考上高中,表姐考上了。”艾荔荔跟表姐交情浅,但同病相怜,“考上了,自然不乐意辍学。”
钱斌撇撇嘴,严肃指出:“考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女孩不能读太多书,把年纪读老了不说,关键心会变野,叛逆难管。”
山羊胡子男人客套道:“哈哈,孩子爱学习,是好事。”
艾荔荔忍着烦闷,弯腰沏茶,下一瞬,听见舅舅问父亲:
“二妮怀孕的事,你告诉娣娣没有?”钱斌接过妹夫递过的蒲扇,使劲扇风。
怀孕?谁怀孕?艾荔荔一愣,握着茶壶柄,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艾答:“咳咳,之前不确定,没声张。”
“现在确定了,可以宣布了,免得丫头整天琢磨找人借钱交学费。”钱斌笑眯眯问:“娣娣,你妈怀孕了,你快要有弟弟啦,高兴不?”
我妈怀孕了?怀弟弟了?
艾荔荔呆若木鸡,连呼吸也忘记了。待回神,猛然扭头,盯着母亲胖乎乎的腹部:
钱二妮智力残疾,智商约四岁,无忧无虑度日,并未察觉众人的打量,大快朵颐待客用的饼干、水果。
“大家叫了你十六年‘娣娣’,终于招来了‘弟弟’,没白费功夫!”老艾难掩欣喜。
钱斌喝了口茶,叮嘱外甥女,“从今往后,你专心待在家里,照顾弟弟,尽姐姐的本分,明白吗?”
艾荔荔震惊,瞠目结舌,手上无力,“当啷”一声脆响,茶壶掉落,摔落一地碎片。
“小心——”老艾伸手去接,却慢了一步,“败家丫头,你妈摔坏了不知多少碗碟茶具,你也笨手笨脚!”
“没烫着吧?人没事就好。”
钱斌一挥手,大大咧咧,“行啦,茶壶而已,回头再买一个吧。看娣娣,多么高兴!独生女孤单,等外甥出生,姐弟俩就有伴咯。”
“快去拿备用茶壶,重新沏茶。”老艾支开女儿,站起回房取东西。
艾荔荔仍处于震惊中,神情恍惚,去厨房找不锈钢茶壶,待回到客厅,看见三个男人正在围观一物:
“两条杠!”
老艾压低声音,“上个月测不出来,今天早起,我哄着二妮测了三次,总算测出来了。”
“哈哈,是两道杠。”钱斌愉快推测,“二妮终于又怀上了!头胎女儿,二胎应该会是儿子。”
老艾兴奋透露:“前几天我做梦,梦见山神托梦显灵,说艾家会有后的。”
山羊胡男子眯着眼睛,检查验孕棒,“是两条杠,但一深一浅,这、这……”
“先生,怎么说?”老艾紧张屏住呼吸。
“这一深一浅,可能是因为刚怀上,也可能——”山羊胡男子措辞谨慎,“即使是上个月怀的,月份也小。建议继续观察,多测几次。”
艾荔荔重新沏茶,“爸,那是什么东西?”
“小姑娘,莫看见什么东西就打听!这你不该问。”
老艾把验孕棒揣进兜里,小声问:“等满四个月,直接去您的诊所?”
山羊胡男子小声答:“唔。四个月才能看出性别,B超照早了白费钱。先养胎吧,她超重了,得控制饮食,肥胖影响健康。”
老艾和钱斌恭恭敬敬,无不遵从。
艾荔荔脑袋里像灌了浆糊,茫然呆站,脱口问:“原来还不知道性别呀?那你们为什么说是弟弟?可能是妹妹。”
“少瞎说!”
老艾勃然大怒,黑着脸呵斥女儿,“谁问你话了?大人聊天,小孩不准插嘴。”
“乌鸦嘴,呸呸呸。”钱斌亦不悦,“山神给你爸托梦了,说会有后,当然是男胎了。”
山神托梦?荒谬。艾荔荔迷茫扫视一圈,神智回笼,开始感觉不对劲,问父亲:“爸,你天天说自己六十岁、老了、一身病、干不动活、经济困难、掏不出学费——那你怎么能有精力和金钱抚养二胎?”
老艾不由得尴尬,“走一步看一步,为了香火、为了将来你有娘家可依靠,爸累死也值得。”
作为父亲,对女儿的求学梦百般贬低阻拦,却甘愿为尚未出生的二胎“累死”?“累死也值得”?两相对比,艾荔荔心寒,沉默伤神。
“怕什么?有舅舅在。”钱斌豪迈表示:“我四十多岁,比你爸年轻,能帮多少是多少!”
“阿斌,这些年来,幸亏有你。”老艾感激添茶。
“自己人,客气啥。”钱斌感慨道:“当年二妮出嫁,我总担心你嫌弃老婆疯傻,会偷偷折磨她,后来看她穿得干干净净、吃得白白胖胖,我才放下心。希望二妮生个儿子,钱家也就对得起艾家了。”
艾荔荔越发清醒,内心越发担忧,提醒道:“我妈妈除了智力残疾,还患有精神分裂症,而且都四十二岁了,万一生下不健康的孩子,岂不糟糕?”
“闭嘴!”老艾拉下脸,推搡女儿,“出去,收蛋去。”
“唉哟,乌鸦嘴,尽说些扫兴的、不吉利的话。”钱斌食指警告点了点外甥女。
“我说的是事实。”
“你妈妈好几年没犯病了。”
“那是因为服药控制了,精神分裂是不可治愈的。”
“药啊?”钱斌语气迟疑,“停几个月,没关系吧。她能生下健康聪明的女儿,就也能生一个健康聪明的儿子。”
老艾斥责女儿,“王先生是老中医世家传人,他没否定,你一个黄毛丫头,难道比先生懂得多?赶紧滚出去,捡鸡蛋去,碍事!”
“爸——”
艾荔荔被父亲推出客厅、推出大门,努力劝说时,大门关闭了。
“汪汪汪~”两只狗从果园跑出来,奔向小主人。
她被嫌弃驱逐,烦躁抓了抓头发,整理思绪,挎着竹筐走进果园,心不在焉从各个蛋窝里捡拾鸡蛋。
片刻后,手机铃声响起。
她精神一振,立即放下蛋筐,接通电话,“老师!”
“荔荔,到家了吗?”电话那头是她的初一班主任,周兰。
“到了到了。”艾荔荔歉意道:“发生了一些事,忙得忘记告诉老师了。”
“发生什么事了?”周兰扶了扶黑框眼镜,把教案摞好,垛了垛整齐。
艾荔荔靠坐果树,简要告知意外撞人与母亲二胎两件事。
“虽然说那位韩老师是受到惊吓突然跑到路上,但你八成也是走神了,疏于观察。”周兰摘下眼镜,按压太阳穴,“对不对?”
“嗯。我一想到明天开学,就忍不住犯愁,注意力分散了。”
“吃一堑,长一智,今后开车要谨慎。”
周兰诧异说:“你妈妈年过四十,还怀二胎?以她的情况,照我说,风险不小。”
“我刚才也这么说。”艾荔荔对尊敬信赖的恩师吐槽,伤心愤懑,“可我爸、我舅骂我是乌鸦嘴,把我赶出来了。”
“老师总算明白了你爸强烈要求你辍学的原因。”
周兰慢条斯理,含笑说:“见过你爸几次,为人客气热情,年年给我送荔枝、鸡蛋、蜂蜜,大包大包的土特产,非要送,收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突然变得有敌意,强烈反对我支持你的学业,果然是有隐情的。”
“对不起,我爸——”
“他是他,你是你。老师没生气。”
周兰沉吟思考,询问得意学生:“那,你还想读高中吗?或者决定辍学照顾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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