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终站定在我面前,向着我伸出手来:“怀柔,闹够了没?该回去了。”
他说这话时唇角甚至带了笑,但眼睛就像这黑云压城的天色,隐隐有怒气翻滚其中。他此言一出,我便知道,原来他已跟了我一路,只是到了此处才现身。
我脚下还是没站住,趔趄了一下,退后几步才站稳,因此自然也就没有握住他递来的手。
因此,赵祾嘴角那缕虚伪的笑也倏忽消失,面色就此阴沉下来。他不待我有什么动作,便上前一步,强硬地扳住了我的肩膀。
他手下力道很重,像铁箍一样,我吃痛地闷哼一声,便听到了他在我耳旁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你在怕我?”
他离我那么近,语气森然,我只觉得汗毛直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的否认刚出口,就听他自嘲般地冷冷笑了:“是了,你该怕我的。”
我紧张得舌头都打结了,还未来得及回话,便感受到他用空下来的那只手柔柔地将我的碎发别至耳后,就如以往无数次那样。同时他贴近我耳边,用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的声音笑道:“既然如此,怀柔,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他说这话时天边正炸响第一声惊雷,我毛骨悚然地哆嗦了一下,就感到如瀑的暴雨倾盆而至,瞬间把我浇了个透。
“下雨了,当心着凉。”他继续用那样温和的语气,在我耳边落下这么一句话。
接着他强行用一张带着诡异香气的帕子捂住我的口鼻,我便觉眼前黑了过去,就此人事不知。
梦中这一晕,反倒让真实的我惊醒了过来,睁眼时外间还是黑沉的夜色。
好不容易我才想起最后清醒时自己做的事似是在灯下看书,等待赵祾披着夜色回来。虽然当时心乱如麻,但读着读着,我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这简直从所未有。
现今醒来却在床上,被褥盖得规规整整,想来是赵祾回来发现我读书读睡着了,把我挪回了我该睡的地方。
他就卧在我身侧,就算睡着,左手也紧紧握着我的一只手,呼吸很缓、很安静。
我长舒口气,偏头打量起他的侧影,梦里耳边的风声呼啸这才淡下去许多。
我又出了神,大约是这些日子经历的事太过荒诞,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
虽然不至于此,但一切倒也不是空穴来风,我现在清醒着,有些庆幸,又有些头疼,幸好幸好,一切还未发生,未来到底会如何,我看不大分明,他这些日子做的事,也都不告诉我,这无疑让我很担心。
这样想着,我的手便不自知地抚上了赵祾的眉眼——他连在梦中都是眉头紧锁。
但这一下却把近来本就浅眠的赵祾弄醒过来,他先是深吸口气,然后眯着眼看向我,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点迷蒙的鼻音:“怎么了?”
夜里很静,只有他的声音响在耳畔,是情人的低语,让我愣了会子神。
“没有,不小心弄醒你了。”我本欲收回那只手,却反被他一把握住,这下我双手都被握在他的手中了。
他听见我的声音,似是更清醒了一些,凑近些许,好就着月色将我看得更清楚些。我安静地任他盯着,末了,他问了句:“怎么了?”
我本不欲他此时费心,想随意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但既已吵醒了他,依赵祾的性子,我不给个说法他是不会罢休的。
但此时实在不是个好时机,毕竟白日里他已很累,没必要夜里两个人一起为这些事睡不着,他明日还要早起,我总不能不让他睡了。
于是我只能开诚布公地道:“就是做了个梦,不过已经没事了。”
赵祾打量了我一会儿,见我没有更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也就不再追问,只是回去躺好,然后道:“怀柔,有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同我说。”
他这话听起来轻飘飘一句,但却是重重落在我心头。我心下一暖,缓缓“嗯”了一声。
他闻言道:“那便睡吧。”
我又“嗯”了一声,闭上了眼,满足地叹了口气,就此睡去,最后想到:不会的,他不会变成梦里的样子。
赵祾接下来几日较之前更忙,有时我清晨醒来一摸,身边已经空了,连那半边被褥都凉了,也不知他何时起的身,又是多么轻才没吵醒我。每夜回来时他虽然神色如常,但眼睛里甚至已藏不住疲惫。
他本不许我等他回来才睡下,但我执意如此,他也毫无办法。
他依然坚决要牵着我的手才能睡着,我只能笑笑,任由他去。这些时日赵祾分外喜欢触碰我,但凡有机会便会抱一抱我,然后亲吻我的额角和嘴唇,只有这样,他好似才能知道我原是在他身边的。
我看着他总是披着一身夜色沉默地回到我身边,只觉得心里苦涩。于是一切只能迁就于他,他想抱抱我,我便让他抱着,他不牵着我的手便不愿闭眼,也由着他。
等到七日后,他才终于将所有事务处理完毕,因此得以在府中待一整日,明日我们便要启程回荆台了,就算这一整日只是写几封信,收拾收拾东西,也很好。
赵祾的手好了十之**,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日”,我依然不敢放松,所以信还是由我代劳。
赵祾接过我写的最后一封信递给赵宣,让他将这封信寄往荆台,告知邢管家不日我们便要回程。
醴京的事,终于都落下帷幕了。
我坐在书案前,看着支起的窗外泻进来的那缕夏意,才发现我终于能离开这令人生厌的地方了。
因着事情都忙完了,赵祾倚在书案边,斜斜靠坐,神情难得放松,我竟恍惚觉得如今的他同几年前没什么分别,同样沉稳的神色,但一举一动又满是少年意气,我又想起我初见他时蹦进我脑海里的那个形容——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我叹了口气,假如当年我没躲起来,我就能见到尚且十六岁的赵祾了……不过这些都是马后炮,尽管如今留得空遗恨,但过去的我不会去见他,是必然的。
“赵祾。”我轻声唤他,他回头看向我的那瞬,一切都变得很慢,恍惚间我好似也看见了那个穿着鸦青短衣的少年在满园垂柳下回过头来看向我,然后他便对着我露出一个笑来。
我眨了眨眼,那个少年消失了,在我面前的是如今的赵祾。我看着他笑了,这便是我倾心的人:“我们要回家了。”
“嗯。”不知是不是被我所感染,他的唇边也挂上一抹柔和的笑意,那是和方才我看见的那个幻影一模一样的笑容,我许久没有见过他那样温和的神态了。
我松一口气,问道:“那么,这些天,外面发生的事,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他挪开了目光,我捧起他的脸,强迫他正视我:“我早晚会知道的,但我想听你说。”
他无甚情绪的幽黑眼眸里徒然滑过了一丝难言的晦暗,被离得近的我抓了个正着。
他深吸了口气,约莫在心内挣扎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道:“打听明白了,传你入醴京只是茛媛郡主一时的笑语所致。至于后来的事,一连两次都没能如陛下意,他得知百丈谷的事后,说了句什么,被身边人以讹传讹,便成了这样。”
我虽不知道赵祾哪里来的人脉,连陛下身边的事情都能打听到,他分明答应我不再去探查这些了,但显然并未遵守承诺,不过也罢了……查已查了,再说便没意思了。
总之,这些都与我猜的大差不差,但比起这些已落定的事——我又问:“他们到底是如何想的呢?陛下与齐王,还有茛媛郡主。”
他摇了摇头:“人心难测。”
也是,赵祾平日里与他们都没什么交集,就算是深交的好友,难道就能说自己全然明白对方的想法吗?
此事已落定,我稍微勉励了一下自己,才继续开口:“赵祾,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谈谈。我不想做金丝雀,也很讨厌菟丝子。”
果然,待我说完这句话,他脸上仅剩的温和立刻就消失了,又回到了这些时日里他惯有的那种阴雨连绵。
“怀柔。”他的声音有些冷,面无表情地叫我,似乎是想阻止我继续说下去。他不愿再谈论这件事了。
“你本不是这样的人,赵祾。”我站起来,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他冷冷地盯着我,依然不为所动。
我叹口气,走到他身边,也在铁栗木的书案上坐了下来,开口道:“你在最初的时候已经和我说过了,我知道你的路会很难走,我不怕,你缘何会怀疑自己呢?菟丝子虽然可以入药,但百丈谷里大家都格外瞧不起它,因为它离了旁的草木,便没有活路了。我天生练不了武,但绝不做菟丝子,自保也并非用武学功夫便能做到的。请你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
赵祾的眼神有些松动,我晓得他在挣扎些什么。
我再接再厉:“你忘了老方丈临终前给你的遗偈,‘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
他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沉默良久,最终也只是用手贴上了我落在他脸颊上的那只手,语带艰涩地道:“我答应你,但是这段时间若要出府,须得我作陪。过些时日我会选一个人来,你将她带在身边,便可以不同我一起,待回了荆台,就不再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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