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本身身体便不好,她分明知道这件事,却无论如何都想在世上留下些什么,于是执意要个孩子。她的死算不上意外,我知道这些年他们都如何同你说的,从此以后,你不必再为此愧疚。”
母亲的想法我不大能理解,但我也无法指责,毕竟若非她,我兴许也不会来到这世上了。
他见我样子,摇了摇头:“罢了,你是这个样子,想来也不是你的错。”
听到这里,我朝他撇撇嘴:“啊呀,师父,你有时候说话真的很难听。”
他往我额头上重重按了几下,冷笑道:“才多久不见,还学会顶嘴了。知道你娘是我妹妹之后就有恃无恐了?要我说,你们一家子真正聪明的反而是素明那丫头,知分寸进退,又不动心动情,相敬如宾,一生顺遂,你娘呢?偏生落得如此。”
他又在借我娘讽喻,赵祾休妻之后,师父就一直不赞成我的行为,只是拗不过我,就跟我爹的想法如出一辙。我虽选择一条道走到黑了,却能理解他们,又觉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实在没必要争论个对错,只道:“我有数的师父,我不是没有底线、只晓得忍耐的傻子,也不是什么不求回报的圣人。”
说到此处,我又想起了绀县时遇到的事,觉得果真还是忍耐太过,实在没脸在这里大放厥词,便收了声。
他看我的样子,知道我有话没说出来,也不追问,只挑眉道:“你晓得便好。你祖父从前就爱和人话他自己那些以德报怨的事,他确实做到了,但也不该要求人人如此。孔圣人尚且认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更何况你我。怀柔,我与你娘全部的期望说到底只有一点:希望你能遵循自己的心意,自在快活。既然你已认定赵祾,倘使他无劣行,你偏袒他些也无妨,左右常人这辈子也就几十年,我只劝你,但如何过,还是要看你自己。在当年你娘的事上,我已知道一味反对是没用的。”
头回听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起祖父,师父此番话实在宽慰了我,是了,有没有翻过祖父提及的那座山,于我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问心无愧,问的也不过是我自己的心。
没等沱郡的疫病结束,晋王便已起事,雷厉风行一般,天下迅速易主,消息传到我这里的时候,一切已尘埃落定。
我不晓得是双方想法不谋而合,还是晋王暗中派人鼓动了齐王,只听闻是齐王先起了兵,直接杀进了宫闱。天子震怒,下旨令晋王姬秉白带兵勤王。
醴京城高七雄,隅高九雄,其上又有四角楼,东方角楼名为鼓琴。听闻两方兵马最终在鼓琴楼交汇厮杀,那夜喊声不绝,血流漂橹,就算过了小半月,城墙砖石上仍有暗红血迹,颇为触目惊心。
晋王殿下重伤,但终于还是于混战中斩杀叛臣敌首齐王,护驾御前。此后,陛下感召天意,言及晋王有龙章凤姿,又有大功在身,择日立为太子。
转眼之间,醴京已换了天。
齐王已伏诛,但陛下与新太子有仁德,只斩了协助他谋反的舅父与生母李氏等人及其府中男丁,又赶上大赦天下,陛下不累及罪臣女眷,只将他们降为庶人,博得了一个好名声。
齐王在朝中的党羽也被迅速剪除,其中便有赵氏。世人都传荆台赵氏的家主分明就快迎娶天家血脉,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转眼之间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在外人口中,说得好听些,赵祾是自己上书致仕,说得难听些,便是朝堂再也容不得他这个差点成为齐王金龟婿的家伙。
我不得不承认,姬秉白此事做得十分干净利落,虽然终究是偷天换日之举,但一夜之间便把控了朝政,反倒让平民百姓免吃了许多苦难。
许多年后,此事还被戏班子谱成了戏来唱,果真如玄武门之变一样,文人骚客将之命名为鼓琴楼事变,多在此着墨。
不过赵祾说,这出戏对昔日的晋王、当今的太子多有美化,将他写成了完全的受害者与卫道者,而齐王一脉,则成为了有谋逆之心的反贼。但个中秘辛与真相,终究已因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成为了一抔黄土。
师父见荆台事态已稳定下来,已然动了离去的念头。之前他既已说了不再见,如今又回来见我,这便罢了,若再见了赵家众人,他更觉面子上过不去,临走前又再三叮嘱我们莫将他来过的事情告诉别人。
我一边应下,一边偷笑。但真见他要离开,又有些不舍起来。
他重重弹了我额头一下:“我早说了多思无益,就算真是再也不见,又有什么?每个人都是他人命中的过客,不过是与对方同行一段或长或短的日子,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亦是如此。少在那里伤春悲秋,想些依依惜别之词。”
“如果你之前说赵祾有苦衷,指的是这事,这回算你没看错人,不过对你对他,这都是一场豪赌,你也不能指望次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下回遇见了,还是远远逃开罢。”
来回就会念这么些事!我捂着额头看他,闷闷回道:“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做给我看,如果你没做到,我少不得要专程来嘲笑你。”
这人怎么这样!他说的话虽听来有些荒唐,但他这样说,确然叫我感到若无意外,这或许已是此生最后一面,我无法想象他到底如何送走了母亲,恐怕师父也并不如表面上瞧起来这样全然看淡生与死,否则他应该也不会将我看得这样重要,又给予了我这么多的关照。
师父离开那日,我专程将他送到了长亭,临走前他扔给了我一个锦囊,要我找个无人的地方拆开。我笑他怎么学诸葛丞相使锦囊妙计,他听完冷笑一声,道:“这是为你那薄如蝉翼的面皮子着想,若你不觉得尴尬,就在此处拆了也没什么,为师不在乎。”
他此话既出,我就知道不妙,乖乖地把那锦囊收好了,才目送他离开。
待晚间找着了机会,才把锦囊拆开。这一看不得了,锦囊里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有一纸药方子,旁人或许一头雾水,但我扫了两眼,便猜到具体是做什么的了——避子药。
药方子下面还有一段师父留下的话,言及这是他无意间从一本医书上看到的,比别的方子好很多,这才专程誊给我。
想到他白日里说的话,我觉得他让我找个无人的地方启开的建议,确实有道理,若在人前,保不准我会挖个地缝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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