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咒?
卫绮怀看见了萦绕其上的魔气。
符咒打在那头直立着身子的怪狼上,在它乌黑的毛皮上灼出几缕滋滋冒烟的怨气。
就这么,他吓退了狼,也吓得自己再也不敢安寝。
短暂的幻术结束,卫绮怀若有所思。
稀奇,那个杀死马戏班主的怨鬼……竟然是一头狼吗?
可她之前与那些狼打过交道,它既不是妖也不是怪,并未生出神智,何以积聚如此浓烈的怨气呢?
难道生怨并不一定需要通晓神智?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又觉得也不能以偏概全,说不定这个能直立行动的狼和她之前见过的那头不一样,偏偏化了形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杀死一头狼精,在人族眼中并非罪不可赦之事。甚至可以说完全相反,在这羊首神崇拜流行的贤霖城内,简直就是喜闻乐见的大好事。
他既然杀的不是人,又为什么不敢言明?
他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没有交代清楚。
卫绮怀起身,离开监牢。
妖异亦步亦趋地跟上她。
她瞥他一眼,猛地想起之前的问题:“小猫,给你换个名字怎么样?”
小猫看了看她,忽然“啊”了一声,腔调有几分古怪的埋怨:“啊,终于。”
仿佛期待已久。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
起名废本人道:“就叫猫绒绒,怎么样?”
“……”
猫绒绒本人不说话,他总觉得拒绝这个后,接下来会是更难听的名字。
卫绮怀得寸进尺:“平时叫绒绒也行。”
“为什么?他的名字、就很好听。”绒绒语气微妙,一字一句地提出控诉,“他是鹿、韭,我却是猫、绒、绒?”
“首先,他那名字也没多少文化,不过是牡丹的别名,男人六百一枝花,你要是喜欢,也可以找个好听的花名。”卫绮怀表现得很好商量,“另外,你是猫绒绒,也可以写作茅绒绒。茅草总是比野花长势更好一些,你确定不要这个名字吗?”
这两个牵强的解释勉强能让听者满意,妖异不再纠结了,还主动往卫绮怀手边蹭了蹭,最后高高兴兴地缩回了她的袖子。
还好他不怎么聪明。
收起猫绒绒,卫绮怀走出审恶堂。
仲吕夷则带人去追踪处理欢喜镇留下的烂摊子,因而现在迎上她的只有卫洋,和自告奋勇跟过来的夏珏。
“你们查出什么东西了?”卫绮怀问。
“他平日交好之辈,并无可疑之处。不过,这只是局限于贤霖城内。他毕竟是个商人,天南海北四处往来,结交之人鱼龙混杂,难免有所疏漏。”卫洋道。
哼,行商,倒真是个藏木于林的好手段。
卫绮怀道:“他这个商人,往来交易的都是什么货物?”
“玉石瓷器、珠宝字画、牛马牲畜……什么都有。”夏珏呈上记录,“卫姐姐,都在这里了。”
又是一招藏木于林,卫绮怀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但夏珏跟着她们干了几天,倒也有所长进,她拍拍他的肩膀,收下记录:“这么一个商人,与那马戏班主的交集又在何处?”
还未等二人回答,她便已经反应过来。
牲畜。
果然,卫洋道,他是那马戏班的供货商。
卫绮怀问:“你们去查验过那些‘货’吗?”
“这倒没有……”夏珏讪讪。
“不过,”卫洋笑眯眯地接过话来,“我等发现他账目不实,历年所缴税额与实收数目大有出入,现依律查封他名下所有铺面、库房及账册,大小姐若是想看,何时去看都可以。”
“干得不错。”卫绮怀点头,“去看看吧。”
三人移步至王家的畜棚,卫崖卫洋带来的手下正在清点数目,见上司来了,连忙汇报清点进度。
此处牲畜的数目、种类、重量、有无邪祟之气……其诸多指标,均无异常。
卫绮怀绕着它们看了一圈,仍然看不出什么端倪,便叫人将它们挪走,再查看畜棚下有无机关。
无事发生。
一筹莫展,卫绮怀转头,又去了那马戏班主的死亡现场。
关键还是狼。
狼、狼、狼。
一头狼为何能在死后化鬼报复活人?
一头狼的死,为何会让一个人三缄其口,惶惶不可终日?
她捡起那个烛台,其上羊首已被损毁。
当时她以为是凶手害怕死者照见自己的面孔而有意打歪灯台,可是现在来看,倘若那头狼的亡魂生了灵智,定然也能感受到这满城上下羊首神信众对它的恶意,那它对这烛台泄愤,也算不得稀奇了。
不过……这桩案子的终点难道只是一头狼吗?
那王掌柜显然与妖魔打过交道,但他所恐惧之事物中却不见妖魔,或许是因为被那头狼袭击时的心惊尚未平复,又或许是因为他与那些妖魔的往来之中,他并未受到太多威逼,而是利诱。
答案越发扑朔迷离了起来,什么魔族会与人族合作?怎样庞大的利益能驱动这场合作?
整理了一下过于混沌的思绪,卫绮怀抬手将卫洋招过来,马戏班子里这些养在圈中的牲畜都还需要继续观察,但是继续留着它们恐怕会危及城中百姓性命,理当转移至城外。
卫洋领命,即刻指挥手下押送它们至城外牧苑。
众人动作很快,押送着那群牲畜,在暮色四合时分出了城。
刚一出城,天色就沉了下来,浓云低垂,厚重地压在人头顶。空气又湿又闷,没有一丝风,只有车轱辘碾过土路的单调声响和牲畜们麻木的蹄音。
一切都沉默得可怕,直到行至半途,远天滚过几声闷雷。
紧接着,天边骤然亮起一道扭曲的闪电,瞬间将山野上的枯树和车队的剪影映照得惨白骇人。
围栏里的牛马牲畜,甚至狼群,都不安地躁动起来。
走在最前的卫绮怀抬头一望,确定只是寻常大雨,并非极端天气,也不像有什么大能在不远处渡劫。
但她还是道:“要下雨了,先就地避雨吧。”
卫洋手中拿出一柄缎面宝伞:“我带了这个。”
“修士自是有防雨的护具,但这这护具又未必能护住牲畜们全身,叫一群被圈养太久的牲畜又冷又饿地走在泥里,也忒不厚道了。”卫绮怀摇摇头,指了指围栏传来的低吼声,“况且,它们已然有些应激,还是先安抚安抚吧。”
“卫姐姐考虑的是,”夏珏走上前来,“卫姐姐如此体贴,莫非是曾养过什么灵宠?”
“灵宠没养过,”卫洋蹭着步子挤了进来,语气幽幽,“但是寻常野猫,我们大小姐倒是养过一只——那是一只公猫。”
夏珏不太喜欢他抢卫绮怀的话,但见她没多言,像是默认了这个回答后,索性继续问了下去:
“公猫?卫洋兄为何突然说是公猫?”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说辞,举袖掩唇,仿佛藏起一抹笑意:“莫非那公猫,也像许多话本子里的报恩那般,又变成什么翩翩公子回来侍奉卫姐姐——不会罢?你适才可是说过它不是灵宠的。”
“话本子里的陈词滥调,哪里能和我们大小姐相比。”卫洋也笑,语调越发微妙,“我之所以提这么一嘴公猫,还是因为她……”
卫绮怀预感到了他要说什么,抿了抿唇,还是不作声。
“她什么?是什么?莫要在这时候吊我的胃口啊,卫洋兄。”夏珏连声催促,瞧了瞧卫绮怀欲言又止的神色,自觉受了捉弄,小声嚷嚷道,“好啊,卫姐姐哄我!”
卫绮怀无可奈何道:“我没哄你,这事儿其实很简单——”
“很简单,”卫洋飞快道,“她把那只公猫阉割了。”
“……”
空气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卫绮怀:“哈哈。”
卫洋:“哈!哈!哈。”
卫洋恶作剧得逞。
他记得自己听说此事后,也是这副表情。
反倒是他这位大小姐,当时还一派风轻云淡,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强调什么给宠物绝育的好处。
当然,此刻她仍在继续:
“它是猫,又非猫妖,灵根未生,寿命不长。修士的仙丹妙药更是对它没作用,我只能出此下策。合理绝育能适当延长它们的寿命与生活质量——”
见他们还是一脸的不信,卫绮怀禁不住解释道:“况且,这也不是乱来,绳系法与去势术古来有之,早已经是一项比较成熟的技术了。”
“卫、卫姐姐当真是博学多才、博览群书……”夏珏梦游似地感叹。
“博览群书是不假。”卫洋不依不饶道,“不过您这书到底是从哪里看的?问剑山何时还教人去势了?”
虽说话糙理不糙,但是你这话未免也太糙了。
“都说了这项技术已然成熟,早已推广开来,又不是什么独家秘笈。我还能是逗你不成?”卫绮怀捏了捏眉心,苦口婆心道,“便是寻常家畜也需要在阉割过后才能保持鲜嫩的肉质,而且劁过的公猪性情温顺……”
“卫姐姐,它们可一点儿也不温顺啊。”夏珏扯了扯她的袖子,往她身后缩了缩。
牲畜们正在打架。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还真就让卫绮怀看出了点儿古怪,靠近这群公猪,便有一股极其浓烈、骚臭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在雨水里更为清晰。
仔细一瞧,它们互相冲撞,皮毛上挂满了污泥与伤痕,不像因为方才的应激而添的新伤。
不对,太不对劲儿了,这冲天的膻气,还有一个个冒尖儿的獠牙……它们倒真符合自己方才说过的、没劁过的公猪模样。
这公猪要是不劁,光长架子不长膘,肉又柴又膻,根本卖不上价,但凡是正经养猪卖肉的,绝不可能让公猪留种留到这么大还不劁,更不可能把一整群种公猪当肉猪凑在一起卖——
卫绮怀心念一动,立刻去看围栏里的其它动物。
好斗的公马,斗角的公牛……还有公鸡的数量也太多了,养大这么多的公鸡作甚?又不能下蛋!
这王掌柜做的什么生意?他真的想要以此获利么?
忽然,她心中升起一个古怪的猜测。
正在此时,雨雾之中簌簌,似是有什么振翅而来,卫洋仰头,有些惊喜:
“大小姐,是仲吕她二人的迅行雀!她们这么快就有进展了!”
卫绮怀招手,迅行雀落在她肩上,化作一缕灵光。
仲吕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城主!根据乔敏姑娘提供的信息,我等找到了他们的一个窝点,规模很大,处理痕迹也很新,但是……非常奇怪!”
“被拐卖的良人不算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被我们找到时,他们尚在昏迷。待醒来之后,他们虽然神智清醒,但仍说不清自己在此之前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被绑架至此,这种状况简直与乔姑娘如出一辙!”
夷则的声音紧随其后:
“此外,这里关押活人的牢房很少,人也不多,但他们从留下的生活痕迹看,那些人贩经手的良人绝不止这个数!”
“相反,旁边的牲畜栏舍却修得极大极牢固,还有很多……像是用来给牲畜剃毛、刷洗的工具。”
“我们抓到十几个小喽啰,大都被剪了舌头或喂了哑药,唯一能说话的那个也吓得胡说八道,说什么‘新到的牛羊要先用什么无香花熏足三个时辰才能上路’……城主,这会不会是什么暗号?”
“还是说,他们都是弃子,那真正的罪魁祸首已经提前得了消息,弃车保帅?”
夷则显然被这一桩又一桩的古怪惹得焦头烂额,卫绮怀的心却渐渐沉静了下来。
她的猜想几乎占据了她所有思绪,虽然现在还不保证这两个案子是否有关联,但她必须一试——事关人命,必须一试!
她记得,她有一朵无香花。
将它放在围栏前,熏足三个时辰后,奇迹发生了。
正值半夜。
卫绮怀还未就寝,便听得帐外爆发出一阵阵人声,一浪掀过一浪,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卫洋闯进她的帐子时,腔调中兼有惊疑不定和喜悦:
“大小姐!大小姐!您带回来的那些牲畜!都变作人了!”
“是人!是活人!”
“嗯,我听见声音了,很热闹。”
卫绮怀正在提笔回复仲吕夷则,嘱咐她们安排好那些牲畜,继续追查,又转头向卫崖发去传音,叫她扣留附近大小城池内所有来源可疑的牲畜。
“您、您,”见她并不意外,卫洋喘匀了一口气,调整了语气,更恭敬了几分,“您是怎么知道这两桩案子有关系的?”
“死马当活马医。”卫绮怀道。
卫洋笑了:“我可不信。”
“真是死马当活马医。”卫绮怀摇摇头,“不过我运气好,猜对了不少。”
“猜什么?”
“一个商户,为何要费心饲养这等难以管理的未骟牲畜?除非……他根本不在乎它们是否温顺,因为它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作为‘牲畜’被饲养的。”
卫绮怀道:“所以我猜它们不是牲畜。”
“他联合那马戏班主杀狼,却为此惶恐不安,不敢开口。”
“所以,我猜那狼也不是狼。”
不是人杀狼,那还能是什么呢?
人杀人。
人杀人,人食人,人害人,人贩人,古来如此。
……倘若十方大阵的阵眼设在此,那恐怕千百年也破不了了。
“原来如此!那个团伙只是用邪术将人变成牲畜,他们根本不需要、也根本没想过要像对待真的牲畜一样去做阉割管理。”
卫洋恍然大悟,又嬉皮笑脸地蹭了过来,讨赏,“那我今日提起这个,也算不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有没有赏?”
“赏。”卫绮怀点头,“你的当务之急是再找些无香花来。办好此事,更有重赏。”
“这花儿很宝贵吗?”卫洋问,“您这花是哪里得来的?”
“崔家长公子送的。我只有两朵。”
听见崔晏,卫洋不笑了:“啧,才两朵,您当初怎么不让他再采几朵?”
“他是在南海的蜃妖巢穴里采来的。”卫绮怀言简意赅,“只寻到这么几朵。”
卫洋露出一个不知道是牙酸还是牙疼的表情:“哦,那看来还真是很不好找啊?”
卫绮怀好笑地看他一眼,催促道:“行了,少摆弄你这些拈酸吃醋的心思,趁着我这花儿还能用几天,赶快去搜集吧。”
祝大家国庆中秋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0章 羊首(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