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樊玲玲,并不知道自己正被许多人牵挂和寻找着。她闭着眼躺在湿漉漉的枯草上,任由雨水落在身上。
如果这场雨能把她的命带走就好了,她就不会再看见父亲的怒容和母亲的愁容,也不会再经受生存的苦难,更不再用忍受任何人的白眼和鄙视。
只是,傍晚看见的那列白色动车里面,一定照着温暖的灯吧。它飞啸着驶向的目的地,会是哪里呢?会是谁的家吗?会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吗?那个城市有一天她也能去吗?
一座夜景繁华的城市浮现在樊玲玲脑海里,但并不清晰,只是能看见很多亮着灯的高楼大厦。有多高呢?樊玲玲无法描述。
虽然冷得不行,她还是要睡着了,是死亡的睡着还是困倦的睡着,樊玲玲并不想搞明白——哪个都可以。雨水浸泡着她的肌肤,把她的皮肤浸得发皱,身体忽然暖了起来,有如到了温暖美好的天国。
她就像白天看见的那枝桃花一样,以为春天到了,天气暖和起来了。
就在她要彻底睡去的那一刻,她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樊玲玲!”
这三个她无比熟悉的字,作为声音进入她的耳朵,再进入她的脑海时,忽而化作了一枝桃花,桃枝上有许多花苞,从下至上渐次绽开来,露出里面紫红色的的花蕊。
“樊玲玲!”
有人又叫她。樊玲玲无力地睁了睁眼皮,脑海里的那枝桃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黑黝黝的雨中群山——樊玲玲睁开了眼。
***
“就在前面!我们叫她的名字,她肯定能听见!” 韩甜抹去脸上的雨水,指着前面的小山丘说。
跟在她后面的五个男同志,脸上也俱是雨水,听了韩甜的话后,也跟着叫起樊玲玲的名字来。
“樊玲玲!”
“樊玲玲!”
“樊玲玲!”
樊玲玲的名字回荡在山谷间,惊得林中鸟雀叽叽喳喳。沉睡中的山神,也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见了。山谷里蜗居着的人户的夜灯,也仿佛听到了这来自山上的遥远呼唤,在飞舞的蝶虫包围下,颤了颤光芒。
睁开眼的樊玲玲,气力逐渐上来。她站起来后,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站起来的。可是自己并不是提线木偶,她的身体求生**非常强烈,替她站了起来。她望向有人声的不远处,恍了神。
等她回过神来,她看见,身穿雨衣的韩甜打着手电筒站在山丘下的小径上,那小径窄到仅容一人可以走过。
“韩书记。”樊玲玲蠕动着嘴唇说,她身体不由主地向前走了几步,泪水因为感动再次落下。
韩甜抬头也看见了她,眼神里满是悲切。
“樊玲玲,你还好吗?”
樊玲玲想要回答她,只见韩甜身体忽然一软,脚跟着往后退了一步,踏了空。
“韩书记!”樊玲玲痛苦地大喊。
***
柳细雨和孟明微找到了韩甜停在庙子地坝里的车后,跟着泥泞的鞋底印,也走上了山间小径。
当他们走出庙子山的竹林,进入另一座山的小径时,一下子就望见了远处六个微弱的手电筒光源,和光源上面的山丘顶上伫立的模糊人影。
“肯定是韩甜他们!”柳细雨兴奋地说出这句话后,却见六个微弱光源中最前面的那个忽然向下坠了去,紧接着是另外五个光源一齐向那坠落的光源探去,然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和呼喊。林鸟被惊扰,黑压压飞出一大片。
落下去的不是光源,是人。会是谁呢?是韩甜。
赵支书没来得及抓住韩甜,他迅速把手电筒咬在嘴里,手脚并用地沿着陡峭的山坡往下追。
在山丘顶上的樊玲玲,已然哭成了泪人。
其他人中除了腿脚不便的樊主任,也全都学着赵支书,将手电筒咬在嘴里,手脚并用地往山下爬去。
四团微弱的光亮拼命地追逐着一团疾速下坠的微弱光亮,没过多久,下坠的那团光亮消失在了山谷之中。
柳细雨红了眼眶,她听见了樊玲玲痛苦的呼喊,呼喊的内容是“韩书记!”。
她强忍住眼泪,掀翻了孟明微执着伞的手,哭腔难抑地说:“你早就知道韩甜会摔下山去,对吗?所以你带我到这里来,就是要我亲眼看着韩甜在我眼前消失……孟明微!”
这是柳细雨第一次对孟明微直呼其名。
“你好狠的心!你不救韩甜也就罢了!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反而还让我亲眼看着她落下去!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什么心!”
从这么高的高度跌落,柳细雨心里已经预设了韩甜的死亡。她快要痛到无法呼吸,揪紧了心脏前的衣服,连带着自己的皮肉也揪得发青。
孟明微盯着落在地上的黑伞,也红了眼眶,他不能回答柳细雨的质问,只艰难地说出“抱歉”二字。
柳细雨这时也明白了傍晚那没有缘由的心悸——分明是对韩甜坠山的不祥预兆。
韩甜的音容笑貌宛如就在眼前和耳边,柳细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她猛地将孟明微推开,然后不顾一切地朝着山下奔去,朝着记忆里韩甜摔落的地方。
长有尖刺的藤蔓将柳细雨的手掌割出一道道血痕,很快血液染红了她的整只手掌。柳细雨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地继续往山下爬去。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闻见自己身上散发的浓烈血腥味儿、听见远处赵支书等人对韩甜的呼喊。她便顺着声音找去,先是被地上的石头绊倒,磕得额头流血;后是一脚没踩稳,被摔得眼冒金星。但是她很快就爬了起来,向着有呐喊声的地方。
她一定要去到韩甜的身边,哪怕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无法挽回,她也一定要去到韩甜身边。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她已经把韩甜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她希望她能守护韩甜最后也是最脆弱的时光。
在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中,柳细雨却能看见韩甜的模样:第一次见韩甜,韩甜披散着大波浪、嘟着红唇娇蛮的模样;韩甜神色严肃,声音铿锵有力在会议室里主持会议的模样;背着满满一背篼乌黑橘,她走在灰暗的余亭街巷中的模样;还有她穿着背后印有“十里亭村第一书记”的红马甲,笑着采访姜阿娥的模样……
“韩甜啊,韩甜!”柳细雨在心里充满悲痛地呼唤着韩甜的名字,走马灯似的韩甜容貌逐渐湮灭在了黑暗中,柳细雨伸出双手去抓住她,却怎么也抓不住。
“韩甜……韩甜……韩甜!”柳细雨泪流满面,“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就会来到你的身边,我不会让你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
在柳细雨的后面,草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跟在她身后追逐的孟明微。
柳细雨在前面哭着、跑着,孟明微在后面紧跟着追她。他很快追上了柳细雨,将她一搂在怀后,扣得死死的。
柳细雨便用她的血手去抓孟明微的脸,抓得孟明微满脸是血。
奔涌而下的泪水冲淡了柳细雨抓在自己脸上的血液,孟明微依然将柳细雨紧紧抱住,不让她再向前奔去。
柳细雨发了疯似地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孟明微的束缚,在看见孟明微同样满脸泪痕的脸时,她怔了一秒,也只一秒,然后她再次不顾一切地向下冲去。
“我要去韩甜的身边,哪怕见不上她的最后一面。”柳细雨快速拨开挡路的灌木,穿入谷底密林,眼前渐渐有了光亮,她不再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些光亮,是先一步下到谷底的赵支书和另外三个果农的手电筒照出的。
柳细雨看着那光,逐渐移动向前,最终汇聚在一副平静躺着的躯体上,然后打在了韩甜闭着眼睛、带血的脸上。
刺耳的嗡鸣后,柳细雨感觉整个世界都静止了,黑色的雨夜,弥漫着死亡与悲伤的气息。
***
山丘顶上的樊玲玲和樊主任哭得抱在了一起,老小两个抱着一起痛哭流涕。
“为什么掉下山去的不是我!都怪我,全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韩书记!韩书记啊啊……”樊玲玲捶胸顿足地谴责自己,“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如果不是为了我!韩书记她……她怎么会……怎么会离开我们……”
樊主任也哭得老泪纵横,一把老骨头哭到快要散架,但他还是使出力气,摸着樊玲玲的头安慰说:“玲妹儿啊,玲妹儿,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是我们十里亭村的错,是我们整个村子的错!”
樊玲玲哭得更加伤心了,韩甜是他们村的恩人,这个村子却要将她的生命拿走。
***
平躺着的韩甜,身下是一片淤泥,柳细雨想走到韩甜身边,却被孟明微死死拉住。
“不能过去!这是一片沼泽地!你如果过去,韩甜会往下沉!”
听了孟明微这话,挽起裤腿、准备下沼泽的赵支书顿住了身形。
柳细雨红着眼,哀求孟明微道:“那我求你救救韩甜!救救她呀!你不是普通人对吧?我知道你不是,求求你,救救韩甜!孟明微!你不让我保住韩甜的命,可至少让我陪在她身边啊!至少那样,她走在去往天国的路上,不会孤独啊……”
沼泽对面的赵支书和果农们,也都泣不成声,一个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他们不敢想象,不久前才和韩甜通过视频电话的韩甜父母,知道了自己的女儿坠落谷底身亡后,会痛彻心扉到什么地步。
犹如从沼泽底部传来,几声尖细的幼猫叫声突然闷闷地响起:“咪哟,咪哟。”
“哪来的猫叫?”赵支书环顾四周,但听那猫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最后竟是从韩甜身下的沼泽里传出。沼泽咕嘟咕嘟冒了几个泡,随后从里面露出一只小猫儿来,颤颤巍巍地怎么也爬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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